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个青年带了一个大食盒和一个大茶壶回来。打开食盒子,里边一层一层放着烙葱油饼、饽饽、凉拌粉丝、黑木耳炒蛋。还有几个海盘,都是清蒸鲤鱼,算是唯一的荤菜——一盘一盘布上来,倒也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左光斗腹中饥饿难忍,但他还是派人叫徐霞客回来一起用餐。
“你先给我倒杯茶吧!”左光斗要求道。
“先生,这是油茶。”青年大茶壶里装的并不是茶水,黏糊糊热腾腾的似乎是面汤,却是灰褐色的,闻着喷鼻儿香,左光斗从没喝过这汤。
“好汤,真好喝,这是怎么做的?”左光斗端起汤碗用羹匙窑了一口汤喝,不住地赞叹道。
“其实做起来并不难,碎花生米、核桃仁儿、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盐白面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锅。平常食用,只滚水冲着拌匀就好——附近的河工,吃夜宵就是这一味儿,省时省力充饥解渴……”
左光斗连着喝了几大口油茶,徐霞客拿着一个竹篮子走过来。众人低头一看,竹篮子里放着一大团黑不溜秋的泥巴。
“徐贤弟,你拿这些脏泥干什么?”左光斗不解地问道。
“总督大人不懂了,这是叫花子鸡,黄泥里头是鸡。”说完,徐霞客用木棒,轻轻敲了一下泥团,裹在外边的黄泥已是烧焦了的,连毛簌簌脱剥下来,露出一只白亮亮的鸡,顿时满屋香气扑鼻。
“好香!”左光斗不禁喝彩道。
徐霞客用筷子把鸡挑到大盘子上,笑道:“这是我常年旅行所学的手艺,在野外打的山鸡没有窝灶,用黄泥一团,烧熟了掰开火,鸡毛都没了。在烧之前,把肚肠勾出来,塞进去葱姜蒜盐这些佐料,你们尝尝这味儿!”
于是,几个人一齐用筷子挑那鸡肉,都酥了,放在嘴里品尝,软滑鲜美余味无穷。
“妙极,如此佳肴,不可无评赞,嗯……”左光斗一边品滋味,一边想着。
旁边跟河道总督很亲近的青年书生脱口抢答道:“生也其鸣喈喈,死也岂无葬埋?以我之腹,作尔棺材。”
左光斗指着这位年轻人,笑着冲徐霞客说道:“这是一位跟我求学的书生,他叫史可法。”
“徐先生好。”史可法冲徐霞客施礼作揖,徐霞客急忙回礼。三人稍作聊天交流,就把这顿丰盛的早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天气不冷不热,舒适宜人。左光斗这些天非常赏识徐霞客的才学能力,非同那些只会纸上谈兵手无缚鸡之力的迂阔书生,一想到徐霞客三年以后,就要辞官出游,他觉得非常可惜。
“徐贤弟,这些天有你相助,治河大有成效啊!”
“总督大人谬赞了,我只是尽了一介平民的绵薄之力而已,不敢贪功。”
“贤弟自谦过头了。如今,纲纪混乱,民生涂炭。如你这般大才,宦海经营假以时日,可展擎天之手段,沛大旱之甘霖。上可以柱石朝廷,下可以雨露海宇。且龙以屈伸为神,凤以嘉鸣为贵,何必隐形天外,潜鱼鳞于重渊哉。”
这番夸赞让徐霞客有些吃惊,他从未想过自己有那么优秀。更出乎意料的是跟在老师身后的史可法,史可法一点都没有把徐霞客当成大才的想法。
这位大旅行家在河边伫立,看着天空,又低头看向河流,缓缓说道:“总督大人可晓得这浮云流水么,那浮云暗暗,都是古来这些英雄的浩然之气。那江水滔滔,都是古来这些英雄不得志时的泪血流成。我徐弘祖无意做英雄,只想做一个欣赏山河美丽晚霞的行路过客。”
听到此话,左光斗不知如何劝说,愣了一会儿,只说了句:“我们回衙门吧!”
回城以后已是天近中午,昨夜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骤,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过脚脖,有的地方有没膝深,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们打了赤膊用铜盆从门槛里向外戽水。有几处倒塌了房屋,叫过里长询问,并未伤人,左光斗略觉心安。在自己的书房里,左光斗给山东总督写了一封信,特意叮嘱要袁可立保护几处河流湍急的堤坝。左光斗暂时待在南直隶,分身乏术,不能回济宁坐镇治水。
山东总督袁可立今天起得特别早,在衙门后自己的宅院练了一趟太极剑,又读了几篇唐诗,然后吃早饭准备一天的公务。昨天接到皇帝发给他的密谕:尽快在山东沿海组织训练起一支可运输可作战的海上舰队,辽东的粮草运输将主要由袁可立来负责。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袁可立来到山东,先是平定了闻香教的叛乱。由于山东在万历末年多年受灾,百姓颠沛流离,土匪无数。齐鲁大地几乎成了强盗世界,响马乾坤,东平湖、微山湖、抱犊崮一带都有贼人占山为王。不剿灭这些贼人,地方不安宁,袁总督与皇帝商讨的改革大计就没有进行的可能。
袁可立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他不会胡乱为了取1悦圣上而打乱自己的节奏。他先是用当初带来的几千京营将士整合了当地卫所的军户。经过一番训练敲打,手里听话管用的士卒算是超过了一万人。接着,他亲自带兵去捣毁了十几个大匪窝。山东的匪患被总督消灭了大半,朝廷的权威又立了起来。
到了五月端阳日,济南城里户户门前挂长青之艾,家家贮留春之水,虎符香袋兰馥香麝,都忙着包粽子,灌雄黄酒,一群群光屁1股小孩在小河岸边采青茶,耨车前草,跳进清流里打扑腾,呈现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
在这样的节日里,袁可立在县衙里训话,现如今皇帝虽然说严厉打击贪污舞弊,但是对于受灾的百姓非常仁慈,准备大规模的减少税赋以休养生息。但在此之中,难免有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现象发生,袁可立要提前跟这些官打好预防针。
“陛下的圣谕很清楚,只要是受灾的地方,一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个羊报个‘狼灾’,一听见蝈蝈叫就报个‘蝗灾’,说到底就是为了有个好名声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所以请你们这些州县官在报灾之前好好琢磨琢磨,别的省我不管,山东不许出这样的龌龊事,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
来总督府听上司训话的地方官各个点头称是,等袁可立讲完之后,这些官就纷纷告辞离开了。
处理完公务,到了黄昏时分,袁可立伸了伸懒腰,在书房摇着芭蕉扇隔窗看外面,果然真个好景致。只见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翅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沦,隐在地平线后,用自己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般的云块映得殷红,将大地、房屋照得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呜噪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
看着这样美丽的黄昏,袁可立想到了自己,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从几十年的贬官为民到手握一省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可算是一段传奇。如此一来,不可在虚度时光,袁可立马上回到书房整理当地的案卷。
北京的文华殿里,内阁首辅孙承宗也没有闲着。皇帝正在就京察的事宜询问孙承宗。
“孙先生,朕继位已有两年,可以说是大权稳固。但是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不能刷新吏治整顿颓风,朕的大明朝就还是水行旧路。”
“臣建议皇上立即下诏,实行京察!”孙承宗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京察?”
“对,京察,”孙承宗冷浸浸的眸子一闪,徐徐解释道,“所谓京察,就是对应天顺天两京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皇上,自陈得失,由皇上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
“孙先生的主意好,这是大手笔。正好今年又召了不少进士,他们正好就填补空缺。不过,孙先生,何以只限于京察,各处的地方官也应该考核才是。”
“回陛下,这个使不得,地方官都负有牧民之责,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两京衙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万民,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风气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问题解决好了,地方官行贿无门,进谗无路,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好,孙先生,你去办吧。”孙承宗听命,下去准备京察的有关事宜。
一个政治人物的最大快事,在于权力的自由运用。朱由校要先控制中央,再控制地方。
庞大的帝国,辽阔的领土,君主引以为自豪又为之伤神。最简单但最难办的问题,是如何在中央和地方之间形成便捷且有效的组织,使中枢神经控制各个部位运动自如。
天启皇帝京察的下一步,就是让整个国土成为一个整体,让民众对他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