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正在看上苍突然降临的甘澍,一场大雨解了顺天府今年的大旱。
孙承宗喟然深舒一口气,对皇帝说道:“此雨治人无数,是皇上洪福所致!……”
接着天穹惊雷疾走,孙承宗又说道:“仆立刻去一趟户部,安排尚书以下官员都要出动,查看粮库。还有兵部,把武库也要检视一下,有漏雨的要立刻补。不许霉一粒粮,锈一件兵器。仆再叫人知会顺天府,浑河河堤是要紧的,还有京师民间土屋茅舍也要查看,防着倒房砸了人!
“行,魏忠贤你给孙先生拿把伞。”
内阁首辅撑着伞匆匆去做事了。
朱由校站在文华殿门口正默默出神。他天性喜凉畏热,穿着一身酱色轻纱袍,外头只套了件薄薄的外衣,也没有戴冠,一双青缎凉黑皂靴已被哨风裹到檐下的雨雾打湿,却是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他已经说服了孙承宗,然而他却真的怀疑自己带兵打仗的能力,担心自己太过骄傲自大。
只听外头翻江倒海价的雨声和雷声,突然一阵碎冰破裂似的巨雷震响,墨染似的浓云中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不知落到哪个宫里,震得大地都撼了一下。几个人心里都是一悸,便听远处一阵吆喝,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跑进来,脸色吓得死人一样,跪在殿口哆嗦着嘴唇道:“万万万……万岁爷……雷……雷……”
“瞧你这副德性!”皇帝脸色又青又白,阴沉沉说道,“天塌了么?”
“皇极殿……雷击了,着火了!”
皇帝听了大惊失色,他张着眼向东南望时,却并不见火光,阴霾低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袅袅起落飘游,弄不清是烟还是云雾,隐隐传来时断时续的吆喝声,也听不清叫的什么。
身边的魏忠贤说道:“皇上,老奴去皇极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魏忠贤说完,也没带伞,就蹭蹭蹭飞奔出去。
等了一会儿,便见魏忠贤浑身淋得落汤鸡似的跑来报说:“火没烧起来就叫大雨浇熄了,皇上放心……”
“那就好!”皇帝对自己说道。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晓时分云散雨收。
下雨的第二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皇帝收到应天府巡抚徐兆魁新的上疏,讲述了这松江知府王以宁收受董其昌三万两银子的贿赂,还有华亭知县也是收了钱替董家瞒天过海。
朱由校批示这王以宁原来是学使,就是因为护着恶霸董祖常才被免官,他是怎么又升到知府这个高位的,背后一定有利益勾结。皇帝下令刑部、都察院一查到底。
别看徐兆魁是应天府的巡抚,王以宁是松江府的知府,但区别可大了。知府只能叫地方大员,巡抚则是叫封疆大吏。朱由校授权徐兆魁审理松江府的案件。
首先,这董家父子是罪该万死,皇帝准备将他们处斩在西市。
然而,山东总督袁可立来了一封信,替董其昌求情。这一点大让朱由校吃惊。
原来董其昌和袁可立都是华亭大儒陆树声的弟子,他们是同窗同学,互相在书信里以兄弟相称,感情极为深厚。
袁可立替董其昌开脱的理由是:这些坏事都是由董其昌二儿子董祖常做的,董其昌是教子不严,过于溺爱儿子才有的祸患。希望陛下看在董其昌的才华上,饶过他的一条性命。
皇帝觉得袁可立这番话说得虚无缥缈,不似以前的那般中正耿直。看来谁都有好友,谁都会因为感情误事。这董祖常没有他爹的官场势力,敢强抢民女?敢逞凶杀人?以朱由校来看,大部分的错都在董其昌身上。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让董其昌死也不是不行,就把所有的责任往董祖常身上一推就了事。
袁可立总督山东给皇帝减轻了不少麻烦,督办水师,清丈田亩,安置流民,搜剿盗匪,设置税关收商税。他让山东成为了辽东前线有力的后勤保障。卖他一个人情也不是不行。
最终朱由校决定将董祖常在西市处斩,董其昌则是关到锦衣卫的诏狱里面。
这件事早已轰动了全天下,有很多人以为皇帝会杀董家父子震慑士林,没想到仅仅杀了董祖常,还留了董其昌一条性命。很多百姓去观看法场行刑,都觉得很不热闹,气氛没起来,失望而归。
在南京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处斩犯人极为气派震撼。
随着三声炮响,平时锁钥封锢的巡抚衙门正堂门呀呀而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一改平日四平八稳做派,一色衣帽齐整集合在堂后,见年迈的徐兆魁迤逦过来,“噢——”地低吼一声依序雁行出堂,各按方位站定,
待巡抚大人出堂,又是震耳欲聋三声堂鼓,徐兆魁居中在“明镜高悬”匾下就坐,两旁官员各自就坐,一时间堂内只闻衣裳窸窣,一声咳痰不闻。
这是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一件大案,最开始只事涉一条人命——妇人刘氏的丈夫刘永英。然后经过审理,又发现有十几条人命案牵连在董祖常身上。听说抚台衙门今日审结此案,南京百姓奔走相告,几乎倾城而来,哪个不要看这稀罕?
是时天已入伏,正是铄金流火天气,万里晴空纤云皆无,一轮炽白的太阳照下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人远远站在大照壁外巴巴地望着大堂,却被南京府衙的衙役们拦在远处不得近前。
师爷陈明遇在现场指挥,他一边要看守人犯,一边维持秩序,热得汗透重衣,听得那边堂鼓响,口中道:“给我拦住人,有走过石灰线的只管用鞭子抽!”一边忙忙赶进大堂,向徐兆魁行了庭参礼,说道:“外头人多,有晒晕了的,不好维持,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
“很难为你了。”徐兆魁微微一笑,倏地翻转脸来,“啪”地一拍响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是!”
几个捕快答应一声出去,顷刻间便带着四十五个男子铁锁锒铛进来。这些人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次堂,瘸的瘸拐的拐,衣衫褴褛不能蔽体,头发都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一个个面无血色委顿不堪,半死不活地垂着头趴跪在地下。
“陈师爷,念他们的案由。”徐兆魁吩咐道。
“是。”陈明遇躬身答应一声,从案上取过一份文书,双手捧着朗读起来。四十五个凶犯年貌籍贯犯由写了足有三万余字,都是巡抚衙门各司厅核过几次的,由徐兆魁亲自结撰,写得头头是道。
陈明遇足足念了半个多时辰才念完,徐兆魁冷笑着问道:
“王以宁,你是这些人里头官最大的。刚才念的案子可有冤枉你的地方吗?”
这位曾经的松江知府已是吓得体似筛糠,抖得缩成一团,说道:“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好,本抚成全你。你们这些董家的走狗整日鱼肉百姓,就一起陪着王大人枭首示众吧。”
衙役们上前来,绑的绑、架的架、拖的拖将四十五名死囚推出大堂。师爷陈明遇抱来一大捆亡命牌,都已写就了各人姓名犯由。徐兆魁嘴角吊着一丝微笑,看也不看众人,援起大笔饱蘸朱砂,毫不迟疑一枝枝排头抹去,顿时满案殷红如血淋漓欲滴。
“今日大出恶气!”徐兆魁勾决完犯由牌,由着衙役们一枝枝拿了出堂给犯人一一插了。
徐兆魁轻松地站起身来笑道:“去我南直隶一大戾气,皇上庙堂欣慰,百姓街衢欢颜。”
衙门外早已人山人海万头攒拥,人们嘈杂地议论着刚才衙门里的事,有的张着嘴翘首张望,有的挤来挤去寻找看热闹最好的位置,有的人中了暑,被周围的人抬出去放在池塘边用凉水浇的,正等得不耐烦,九十名刀斧手挟着四十五背插亡命标的囚犯疾趋而出,人群“唿”地围了上去。
捕快们拿着鞭子抽,来维护法场秩序。挤在前头的人兜头挨了鞭子又往后挤,后头又向前推,挤倒了的,踩疼了的齐呼乱叫,好一阵才平静下去。
徐兆魁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镇静下来,在汗流和喘息声中,人们目睹这位老人的狠辣,以为他必有一番说话。不料他翕动了一下嘴唇,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行刑!”
刹那间便听石破天惊般炮响三声,四十五多名刽子手玄衣红带,手执鬼头刀各至就刑人身后,极为熟练地朝后膝窝一踹,挥刀斜劈下去,猛蹬一脚闪身离开,四十五颗人头便直滚出去。
三伏天刚刚午后,正是人阳气最盛之时,具具尸体腔中鲜血激箭般直射而出,前面的土地都糊满了殷红的血。
此刻观刑的人足有上万,不但地下,连附近树上房子上都爬的是人,都已看呆了,黑鸦鸦的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把心提得老高,一声喧哗没有,只远处有几个孩子吓得大哭,隐隐传来,悚人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