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和汪文言一起离开大内后,皇帝快步走向乾清宫与众位嫔妃会餐。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朱由校小跑着奔向温暖的室内。
外面的积雪已经半尺厚了,北京的雪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广袤黯黑的天穹上浓重的阴云在夜里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还是稀薄,它就那么浮动着,低低地压在这座死寂的、阒无人声的古城上。
落雪其实已经不是那样“崩腾”而下,却仍在时疾时徐坠落着,落在城垣上、茅屋顶、雕雍兽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胡同里,这个时候如果皇帝登上万岁山顶,眺望全城,真可以说是“眼空无物”,一片迷茫混暗,如果他有魔法,可以揭掉所有的屋顶,那他就能看见各个屋顶底下或悲愁或喜乐,或慷慨激昂或蝇蝇狗苟,或嬉笑怒骂文章词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样儿的应有尽有。
当然现在是不可能了,上万岁山的道路要么被积雪堵住,要么有一层薄薄的冰,实在是太滑了。
皇帝回到乾清宫里与众位妃嫔饮酒用餐,小伙房里现炒现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馒头,中间炭窝子挂炉野意火锅、烧鹿肉,还有清蒸鸭子、宫爆鸡丁、糊猪肉、竹节卷小馒首、葱椒羊肝、炒鸡丝、海带丝诸如此类堆了满满一桌平常的宫廷菜,比之平素大筵不足、小筵有余,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朱由校居中而坐随意吃着,左右看看,说笑闲谈。
晚上,慧妃范悠悠留下来侍寝。范慧妃的青春全盛期是在三十岁左右,是她美貌的茂盛时代。二十五岁以前,虽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皇帝一般认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趋向开放,还未绚烂。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妩媚吐艳,范悠悠二十五岁之后才能说是好景,而此时的范悠悠正从好景走向巅峰。
在御榻上,皇帝一边摸着慧妃的手腕,一边笑道:“肥环瘦燕,各有各的好处。看你这双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截玉藕,皇后倒是每日节食,说是‘惜福’,其实是怕胖,摸起来骨头都一节节儿分明。”
“万岁爷玩笑了,我怎么能和皇后娘娘比呢?告诉您一句话,娘娘是个细心人,不像我没心思,胡吃海喝地过日子,三个饱一个倒,怎么不胖?”范悠悠小心地回复道。
“你不懂,就是这等没心思不算计的才得个大福!去年,你不给朕生了个儿子吗!你看皇后,整天胡琢磨,弄得身子病怏怏的。不说了,睡觉吧!”
两人一番云雨之后睡去。第二天,皇帝从万岁山北部的北安门出去微服私访。出去之前,朱由校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装——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绸子套扣坎肩,又压风又暖和,就是重些儿。他和魏忠贤两人各骑一头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驴,出去游玩。身边都有身着便服的锦衣卫跟随保护皇帝。
从这里望出去,南面的万岁山己被重雪盖严,几缕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划出几笔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
左边金水河,万岁山西儿处海子封了冰盖了雪,坦坦荡荡浩浩渺渺浸在万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边的柳树都带了雪挂,千丝万缕摇曳生姿,时而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尘雪粉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
平日灰不溜秋死样活气的民居、酒肆亭楼、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条,经这么一番造化妆点,都变得晶莹艳亮,玲珑不可方物。朱由校眯着眼,瞳仁里闪着孩子一样惊喜的光,又像一个突然闯进装满宝藏的山洞里的穷汉,远观近览不知该看哪一样的好。
一路走一路看,皇帝行至外城,北玉皇庙向西一带市区,踅过一座贞节牌楼,忽然进入了闹市,但见小小不长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亮,屋里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纪讨价还价的、举着招帖子卖字画、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客声报菜声算盘子儿打得稀里哗啦,焦葱肉香和热气腾腾的油烟顺矮檐向外弥漫,外边一街两行卖果子汤饼油煎汤锅一应小贩子都张着大油布伞,张嘴大冒热气一声接一声唱歌似的吆呼,招徕顾客。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半空子不贵……”
听到这朱由校有点好奇,他问道魏忠贤:“半空子是什么东西?”
“回主子,这‘半空子’就是瘪花生,卖主从贩子手里剩余的买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卖,这冬日大长天儿穷人家买来,一家子坐炕头也算一味点心,边吃边唠嗑耗时辰儿——卖主买主都是穷人,不过是穷家子一点天趣儿。”
“哦,是这么回事。”皇帝刚说完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五城兵马司的吏员传事:
“本地居民听了——”瞠瞠——
“五城兵马司衙门——”瞠瞠——
“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瞠瞠——
“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瞠瞠——
“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瞠瞠——
“杨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瞠瞠——
“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瞠瞠——
衙役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锅,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槛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化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