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军逐渐靠近西北,整日跟随在主帅夏松身边的周周明显感觉到气氛开始紧张起来,每日里往来传递军情的信使最少也有三四拨,最多一日达到了十一拨。显然,西北的局势不乐观,周同在一次会议上听到了叛军已经占领了横山、天都山一线的所有要隘,这条军情让与会的将军们全都慎重了起来。
横山、天都山横贯在帝国西北部,自西南向东北延伸,两条山脉首尾相连,成为西北五州与帝国内地的天然分界线。虽然地势险要,但因距离边境尚有一定距离,因此朝廷只于几处险要之地派有驻军,人数也最多不过一营五百余人,最少只有一都百人。
出兵之前,朝中重臣讨论之时,都认为叛军只是占领了五州之地,还要整顿内部,未必会立即出兵占领穿越横山天都山的通道;若是谨慎考虑,叛军在起事之初便立即出兵,也不是区区三个月便能全取所有要塞的。
给予他们信心的,便是这些要塞均处于地势极为险要之处,特别是朝廷动用极大人力物力所修建的塞门寨。这座寨子卡于悬崖峭壁之上,四面均是猿猴难越之地,寨中有数眼有天然泉眼提供饮水,寨下又有无定河支流大里河流过,河中乱石嶙峋,舟船难通。寨子山壁之下,被河谷与寨子夹在中间的,便是连接陕西与夏州最重要的通道白于道。
若是将横山天都山比作一条长虫,守住塞门寨,便控制住了这条长虫的七寸。驻扎在此要塞的,乃是朝廷边军中的保安军一营五百余人。保安军乃是以陕西本地良家子为兵源的禁军,并没有在叛乱五州招募的项人,这也让朝廷不用担心驻军参与叛乱。以五百人守御这样的天险,可以认为只要寨中粮食没有用光,那么就算五万人围攻一年也是无用。
朝廷因此认为,在朝廷作出具体反应,平叛大军抵达之前,塞门寨绝不可能陷落,也因此给足了夏松一个月的行军时间。可是现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座被朝廷寄予了重望的要塞被叛军轻易攻下,确切地说叛军拿下这座要塞前后只花了仅仅七日时间,与战前的预计大相径庭。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夏松心中的阴霾变得极其浓重:或许朝廷诸公真的错了,此次平叛绝非出兵前认为的那般轻松,叛军的战斗力也绝非自己想象的那般软弱。
鉴于形势的恶化,夏松催动了大军前进的速度,赶在五月二十二这一日,提前六天到达了延安府,并于当日晚间召开了军事会议。
此次会议的内容周同并不知晓,他的级别并不够列席其间,首位在大帐外面的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的进去,最后又是一脸严肃的出来。
大军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休整了两日后,第三日上午,夏松召开全军军事作战会议。这一次的会议上除了此前与会的各人外又多了几位。周同这两日随着夏松见过,认得是从麟州以及庆州来的几名武将,这两支部队驻地距离延安府较近,因此虽然出发时间晚了半月,倒是更早两日便已到达。
夏松神色肃穆,双眼微闭,端坐帅位之上,身后立了两名亲兵,一人抱天子宝剑,一人手持令旗;一侧坐有一名书记,早已准备好了座椅纸笔。帐中诸将见此威势,均自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呼吸,生怕在这节骨眼上惹恼了主帅,被拿来祭旗那便是自寻死路。
帐外聚将鼓声陡然停止,一时间大帐中落针可闻。
夏松缓缓睁开双眼扫视眼前诸将,慢慢开口道:“拓跋昊狼子野心,鼓动项人叛乱,为祸西北,本官奉朝廷命令,征伐叛军。”
“当此国家有难,五州百姓受苦之际,本官希望,诸位将军能与本官一道,同心协力、戮力向前,誓将拓跋昊捉拿回京,还我五州百姓一个朗朗晴天!”
“末将等定遵大帅号令!”帐中诸将均是抱拳大喝。
“目前形势严峻,叛军已占领横山一线要隘,凭借天险负隅顽抗。泾原总管刘祚已率部由环州出发,日前与叛军于清平关、归德堡一线与叛军交战,双方互有胜负。”
“刘总管已暂时收兵清平城与叛军对峙,牢牢吸引住了叛军的主力。因此,我部须趁此良机尽快夺回塞门寨,进军龙州。”
“不知诸位将军有何高见?”夏松语速极慢,似乎是一边仔细思考一边发话。
石元首先开口:“我军当面之敌乃是叛军伪祥佑伯野利顺率领的的一万余人,分别占领塞门寨,威羌寨,万安堡等大小十数个军寨,自己率领七千余人守住白于道入口。”
“野利顺此人原名高顺,永兴二年曾经参与抵御金人入侵凉州之战,因功升任本是宥州知州,并非不懂军事的文弱书生。叛军又占据了塞门寨这道天堑,这仗……要想速战速决,着实有些不易。”
折适接口道:“困难确实有,但咱们不能因为有了困难便不去打,咱们不去攻打似乎也不可取。末将认为,叛军主动进军占据险要之地,想必是以攻为守之策,不若咱们先攻一阵,故意示弱于敌,让叛军小觑于我。然后诱敌深入,将叛军引诱至龙安寨、金明寨附近,再聚而歼之。”
“如此,叛军主力既去,塞门寨天险当反手可下。”
帐中沉默了一会,所有人都在思考折适的这条计策,很快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折将军此计不错,不过末将认为,其中尚有不足之处。”说话之人乃是石元的部下,清塞军左厢军指挥郭文。清塞军此番出兵七千人,有三名军指挥,郭文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善于练兵、素有谋略,此刻正是他出声反对。
“左传有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末将认为,我军初上战场,锋芒正盛,不宜自伤士气,贸然使用如此诱敌之策。何况野利顺既通兵事,那便未必会中将军引蛇出洞之计,叛军只需牢牢守住横山防线,卡死白于道,我军便无可奈何,此计……或许叛军更愿意看到如此局面。”
郭文反对的理由十分充足,叛军等得,朝廷等不得;时间拖得越长,对叛军越是有利。夏松心里很明白,朝廷极其忧心金国趁机出手,无论是联合叛军,还是出兵南下,都会将局面搅得更加复杂和困难。
折适见自己的建议被反驳,也不生气,而是问道:“郭将军可有高见?”
郭文大声道:“末将认为,叛军之所以不敢出战,自然有拖延时间的原因,但最根本的还是叛军战斗力弱,不敢与我军正面抗衡。叛军构成复杂,除叛乱项人外,还裹挟了很多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西军将士,和不少未曾有过从军经历的普通百姓。这些人面对朝廷大军时,战斗意志必定不强,战斗力也无从谈起。”
“因此,末将认为,以泰山压顶的态势,击溃当面之敌,不光可以为大军迅速夺回横山防线提供强力保障外,还能予以叛军足够的威慑,日后的战斗也才更加轻松!”
郭文说完自己的意见后回到位置上,帐中出现一阵窃窃私语,那是武将们彼此之间在交换意见,因此夏松也不制止。他也在思考折适与郭文提出的两种不同方案,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折适所提方案的不足之处郭文已经指了出来,但是后者的方案其实也并非那么完美。
很快,又有一人站出来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此番说话之人乃是折适的副将,勇捷军左厢副指挥使田豫。
“郭将军所言,似乎有些纸上谈兵。且先不说叛军的战斗意志如何,但是这‘以泰山压顶的态势,击溃当面之敌’这一点,在下便有些存疑。请问郭将军是如何能让叛军与我决战?若是叛军龟守不出,难道我军硬顶着天险去攻打哪些军寨?就算不计死伤,能一个个都打下来,会伤亡多少人?花费半年还是一年?”
“年轻人有勇气是好事,但是不能单凭想象与一己之勇去和敌人战斗,特别是还带领着数千弟兄的时候。”
田豫最后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直接揭开了郭文最不愿意面对的伤疤。
郭文的父亲曾任泾州团练副使,给他取名“文”,本来是希望自己这儿子弃武从文,给老郭家也出一个文人种子。但郭文从小跟随着自己当五官的父亲一起,时常出入军营,耳濡目染之下如何还能看得起文弱的书生?他七岁起与小伙伴打架便成了家常便饭,他爹没有时间来管理这个好武的崽子,最好让他随士兵一起操练。
郭文十七岁起进入泾州军中,一开始便不愿意走他爹安排的路子去给主将当亲卫,而是自请做了一名斥候。当时正值泾州军换防夏州,又遇上金人对边境的惯例骚扰,郭文在一次与同伴的例行巡逻中遭遇一小队五十名金兵的前后堵截。面对强敌,郭文与同伴沉着冷静,将金兵小队引进了山林,并在山林中展开了杀戮。最后金兵死亡二十七人之后逃离了山林,斥候小队死亡三人,重伤两人,其余人人带伤,郭文在此战斗中杀死了包括头目在内十一名金兵,一战升至忠翊郎。其后屡立战功,直至如今。
但是田豫的话,乃是别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