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水上华容道的战斗,回到白沙湾的第三天,是一个礼拜天。早饭后,夏君如和方婶娘在学校的林子里散步。两个人边走边悄悄吃着从日本人那里缴获来的牛奶糖,脸上满满的都是轻松和惬意。
踩着铺满落叶的林中小路,方婶娘说:“崽崽呀,你真的不能再出去了,风头太大了,就会有麻烦的。你看,今天下午,你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了,你就好好待在学校里,当好你的校长吧。你不晓得以前汤校长在的时候有多忙啊。”
她们都已经知道,这天下午,夏君如将被宣布为滨湖大学的校长。对于特别年轻的夏君如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喜讯。当然她也清楚,这跟自己的能力、表现关系不是特别大,跟一直代理汤校长管理学校关系也不大,主要跟自己东京大学的学历有关,留过洋的,听说教会特别在意这个。
夏君如说:“暂时不出去当然是可以的,老不出去那也不行。婶娘啊,国恨家仇,你叫我怎么坐得住?”
“非出去不可的时候,那你也要多听听易耿生的话,好多事情他都算得到的。”
夏君如笑了起来,她想起来了,每次易耿生来,正事说完,方婶娘都要拉着他给自己算一算,不是算自己的祸福,就是算丈夫或儿子的运势。算完之后,易耿生照例要说一句:“看在夏老师的面子上,方婶娘我就不收你的钱了。”
而方婶娘也会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两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做个非要塞给他的样子。不等他把拒绝的话说完,就又重新塞回还没放下的衣服里,挺好笑的样子。
她估计易耿生和方婶娘的关系已经相当好了。也难怪啊,在文化极度缺失的中国农村,这些神秘文化人士,受欢迎的程度一直远远超过像自己这样科班出身的知识分子。关于这两个人,她没有想得太多。
有意思的是,两个人刚说到易耿生,赵大勇就小跑着来喊:“夏老师,易瞎子来了,在厅堂里坐着等你。”
夏君如想:“这个易耿生真是有意思,老不让我出去打鬼子,自己三天两头往学校跑,难道他这样做,理由就很充分吗?”
没料到的是,两个人见面之后,竟然吵了一架。
夏君如还以为易耿生会代表组织表扬一下自己劫物资的胜利,没料到这家伙一上来就发指示:“夏君如同志,我还有事,马上要走。我来只是向你转达组织上给你的一句话:目前形势严峻,从今天起,你绝对不能再擅自行动了!”
夏君如低着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这话她真是不爱听。
然后易耿生又补充他个人的意见说:“事不过三,到此打止。这个道理你懂的君如同志。因此哩,战区的事,也得我们组织上点头你才能参与。”
夏君如当即火了,在关了门的房间里,用了低沉的声调吼道:“长沙会战正打得天昏地暗,难道咱们的组织就袖手旁观?不是正搞联合阵线吗?这个时候你易瞎子一次又一次让我像个乌龟一样躲起来,我都不敢相信你是不是我们组织的人了?简直就像个汉奸一样。”
易耿生立刻红了脸,张了两次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两只白眼珠翻得吓死人。看得出来,他被夏君如噎得很厉害。半天半天,他才缓过神来,声调也有点高:“夏君如,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好接受了。我跟你讲道理,完全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保护你。嘴巴讲出血来了,你说是红苋菜汤。这还是战友吗?”
夏君如昂着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我走我走,我有急事,先走。不过君如同志,你千万要听组织的话,否则你真的会要后悔的。你不要忘了,这里是敌占区,我们,都在刀尖上跳舞。”
这天的中饭很丰盛,饭菜里面都有美味的战利品,可是夏君如难以下咽。瞎子易耿生的态度,还让她有些不舒服。
下午三点,临江基督教会美国籍大主教阿瑟?海维礼先生来到学校,召开了全体教职员工大会,宣布了新的任命。
海维礼把夏君如拉到讲台上,手里拈着一枝刚刚从校园里采撷来的红色浆果,很轻松地笑着说:“我们的学校,校长这个职位,因为汤志高先生的健康原因,已经空缺了一段时间了,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今天,我要代表教会任命一位新的校长。”
讲台下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滚圆。
他把鲜艳的浆果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转身将夏君如推前一步:“新校长就是我身边这位漂亮的年轻姑娘,大家都熟识的夏君如小姐!”
一项重要的任命,被大主教轻松地说出来,就像跟大家开了个玩笑一样,又快速又突然。不过大家都鼓掌。
年轻的夏君如出任校长,应该说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夏君如虽然年轻,但实际上已经在短短的一两年里,表现出非凡的工作能力和很高的道德修养,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什么话都敢说,又能说到点子上。
在任命之前征求大家意见的时候,有老师评价说,年轻的夏君如,像一匹老马一样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却又像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一样,纯洁无瑕,具备了多方面的优良品质。良好的口碑,促使海维礼先生下定决心。
在不断的掌声中,夏君如发表了就职演讲。她按教会规定的程式所做的英文演讲,简短而又热情洋溢:“尊敬的主教大人,各位亲爱的同仁,今天,我能够荣任校长这个职位,是大家对我的关心和厚爱。我感觉我就像是一棵刚刚种下的小树,得到了充沛的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在未来的教学生涯中,我将竭尽全力,和卫约瑟副校长一道,为主教大人和教会经营管理好这所学校,同时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做好服务。自己多吃一点苦,让大家都满意。谢谢大家!”
校秘书最初帮她拟定、修改的演讲稿,字数是这个稿子的十倍。夏君如看了之后说:“我们还是少说多做吧。”这让大家都觉得她的讲话很得体。新上任的校长,又那么年轻,讲多了空话反而会令大家不快。况且开会这事儿,是每一个人都不喜欢的,应该是越短越好。
这一天夏君如的穿着打扮也非常得体。乌黑的披肩长发盘了起来,这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平时喜欢素面朝天的她,今天化了些淡妆,站在台上显得比平常更加艳丽了,漆黑的双眸也比平日里更熠熠生辉,令人不由得体味到一种深深的热情与睿智。
一套从汉口买来的墨绿色棉套裙,将她的脸蛋、脖子和双手映衬得洁白如玉。薄薄的棉套裙,还将她高耸的胸脯和臀部展示得既充分,又得体,让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禁不住怦然心动。有美人的性感,同时也不缺乏一位校长应有的端庄和谨严。
当然,夏君如当校长,也不是没有不和谐音符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当会场里每一个人都在为夏君如鼓掌的时候,唯独荷兰人卫约瑟牧师公然拂袖而去。
会后,老头子在大门外等着海维礼先生,歪斜着一张气得扭曲了的老脸,大幅度地挥动着细长的胳膊,因为极度气愤而声音尖尖地说:“主教先生,我要向您提抗议,强烈抗议!我来临江这个地方,为教会工作几十年,比大主教您还要早得多呵,怎么可以在一个小女孩子手下做事?”
海维礼赶紧笑着伸手将卫约瑟拉到一边去了。
两个人在校园内外转悠了一大圈之后,卫约瑟的火气才稍稍消了一些,没有再闹了。
而这时候,更大的不和谐音符响了起来——临江宪兵司令中村毅又来了。
当夏君如含笑目送完人们退场完毕时,忽然看见中村和两名卫士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面色有些凝重地一动不动。今日并无战事,却比那一次来攻打白沙湾的时候,反而严肃多了。
夏君如心里不禁重重地“格登”了一下,刹那间她想起了易耿生上午讲过的那些话。“难道,易耿生真的是个神人,能够预测什么?可是,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神人呀。。。。。。”
这时候她也不能多想,只能朝着中村毅快步迎了上去。
“夏校长,您好,祝贺您晋升啊。”
“谢谢。欢迎。”
虽然寒暄得热闹,可是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显然各自有着难言的心境。
他们在绿楼的厅堂里坐了下来,夏君如让方婶娘上了壶自己从武汉买回来的日本红茶,这种茶在寒冷的北海道特别流行。
中村毅喝了两口茶,眼圈忽然红了,他大约想起了他的北海道。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不满:“您不觉得临江很可怕吗,夏校长?我俩都是外来人,难道您不觉得,这是一座很可怕的城市?”
“没有哇,司令官先生。我天天守在这座封闭的校园里,正像俗话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呀。”
“说起来是大后方,是大本营,可隔三差五都是爆炸声,皇军的士兵死了一批又一批。”
“真的吗?我可是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哩。阿门,可怜的士兵们。。。。。。”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也许,同一片天空下,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吧。最近这段时间,我被临江的反日势力弄得焦头烂额了。有的事件,估计校长小姐也听说过了,因为都搞得影响非常大。“
“我没听到什么呀,我一直以为中村君跟我一样,在临江生活得不错哩。”
“哪里会过得不错哟。我的上司刚刚命令我,马上在临江地区开展大扫荡,同时建立各级维持会。校长小姐,临江这么多镇子,要讲跟我有点交情的,也就是您夏小姐了。我想啊,我的扫荡和组建行动,就从您的白沙湾开始吧,正好我到临江后的第一仗就是这里打的,我要把这里作为我的重点治安乡镇。校长小姐,请问,你对白沙湾镇的维持会长人选,有好的建议吗?我今天来,其实已经开始了我的扫荡,而扫荡并不都是军事行动,所以校长小姐您不用担心什么。”
“可惜这个事我也帮不上中村君太多的忙。我不管学校以外的事的,任你牛打死了马,马打死了牛,我都不闻不问的。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是讲的我目前的状况吧。不过今后当校长,也许社会活动会要多一点,还要请中村君多多关照哦。”
“这个没有问题呀。我们毕竟是朋友。临江人都喜欢说,人在江湖走,不能没朋友。我们都是半个临江人了,让我们成为可以相互信赖的朋友吧。”
夏君如感觉到,这个刚刚还尽是感慨的日本人,眼神里又露出一些好色之徒那样,有着一股明显的暧昧,透出抑制不住的淫邪的光芒!
忽然扎着油腻的围腰的厨子麻保生走进了绿楼,把夏君如拉到一边,小声道:“夏校长,大勇问,日本人在不在这里吃饭?要不要放点东西到酒菜里,把那个日本军官给做掉算了?只要你点头,东西现成的。”
夏君如吓了一跳,紧咬着牙齿,在他耳朵边吼道:“你这不是找死吗?死你一个厨子师傅也就算了,可是你会把我们全给害了的。”
“夏校长,是大勇。。。。。。”
“好了,不要多说了,什么都不要想,需要你出力的时候,我一定会喊你的。”
而中村毅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吃饭,因为他把他的宪兵队全拉来了,就在他跟夏君如说话的时候,士兵们对整个白沙湾进行了拉网式搜查。
分手的那一刻,他那张丑陋的面孔,忽然变得有些狰狞:“校长小姐,我会把隐藏在临江地界上的反抗者们全都揪出来的。从前我是没有认真动手,真要动起来手来,任何人都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校长小姐,您要是发现什么情况,请随时通报给我。我和皇军都会万分感激您的,还会给您重重的奖励。”
这一次之后,也许因为公务繁忙,中村毅便再没有光顾过学校了。临走时他顺手给了她一张特别通行证,还告诉夏君如,有空可以常到城里走走,到他的司令部做客,他可以为她提供保护。
从此,夏君如可以像战前一样,自由进出临江城了。那张中村毅给的特别通行证真是神了,不论什么地方,只要夏君如把它拿出来晃一晃,口都不用开,就畅通无阻。这样的自由竟然意外地保持了一年多时间。
可是这并不能让她一想起这个差不多比她矮一个头、两条腿像侏儒一样的日本人,就不会恶心。即便他给了她特别通行证,拼命地主动跟她套近乎,她也没打算跟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交往,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更不用说去找他了,直到后来事情变化到万不得已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