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父子的商队离开不久,从东土长安西归的各国客商就络绎不绝的从北方纷至沓来,住进了我家的客栈。
原来烈兄在途中每遇商队,都会告诉人家如何绕过楼兰沙海,沿着昆仑山麓的连片绿洲到达于阗国。
而且还会特意嘱咐这些客商,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有一家客栈,店主古道热肠,是商队下榻休整的首选之地。
这条南下的商道由他们父子所开拓,如今不吝拿出与商路同人们分享。
烈兄的初衷或许是为了给我家客栈招揽生意,以此来报答在于阗国期间我们易府上下对他们父子的一片盛情。
殊不知这些西方商贾十有八九都是我家客栈的老客,只要路过于阗王城,清风泽客栈向来都是这些商队的不二选择。
《卫风》有云:投我以桃木,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烈兄的赤诚之心可照日月,这位汉家兄长我今生算是交定了。
冷清许久的我家客栈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气象,白日里波斯、贵霜、罗马、身毒诸国的客商们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着在东土汉国的各种见闻。
晚间,英兰里尔和樱兰格布两位姐姐会领着一班舞姬乐师,为这些异国的商者歌舞助兴以解乡愁。
小妹古兰朵更是重操侍女的旧业,端着酒盏、菜食在大厅的每个食案前来回穿梭,用纯熟地道的波斯、贵霜官话、迦南土语与这些客商们打诨插科,不时引来了满堂的欢笑之声。
站在二楼的旋梯口处俯览大厅里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我仿佛又看到了正在玩弄圆珠戏法的拜占庭商人查理叔叔,跟在老亚历山大的背后在台前结账的罗马女子、美丽的亚米卡。
还有那位站在家母于阗夫人的身边,紫袍锦衣、玉树临风的易家长男、少年时代的本尊.....。
前事如烟不可追也,回想起来徒增伤感。
“哥!你怎么在那看热闹啊?还不下来帮我一把!”
古兰朵此时正一手端着食盘,另一只手提着几尊酒盏,腋下还夹了一个橡木酒桶,从楼下匆匆而过。
见我在楼上发呆,就冲我焦急的吼道。
马上就到礼佛节了,加之客栈生意冷清,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我妻库日娜就给店中的本地伙计、侍女们放了半个月的年假,让他们回乡过节去了。
没想到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过路客商,人手用不过来,我们家中老小只能一人做几个人使唤,也才有了古兰朵这般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的应急大法。
“好叻!来啦!”
我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哈哈大笑着奔下了楼梯,接过小妹腋下的橡木小桶。
“哥,你刚才傻乎乎的在那看啥?看我大嫂?”
小妹坏笑着用下颌指了指库日娜所在的位置,我妻正提着一大串客房的钥匙,准备领客商们去后院住宿呢!
“还是在欣赏本姑娘的美貌?”
古兰朵对我妩媚的嬉笑道,这个调皮的丫头,如此忙碌的时刻也不忘开她兄长的玩笑。
“我在看你夹着的酒桶啥时候滚下来!还不嫌忙活是吧!要不要把这个酒桶也顶头上?”
我家的“戎卢公主”终于长成大人啦!碧眼金发、倾国倾城,却又是农夫、绣女、书画、剑术、通灵大法、诸国雅语无所不精的奇女子。
家母当年的一念慈悲,给我们带来了这位万金不换的小妹,真是我们易府一门天大的造化啊!
“哥,一趟罗马之行你怎么变成榆木疙瘩啦!以前那个风情万种的易金城君再也回不来咯!悲哉!悲哉!”
小妹巧妙躲过了我“泰山压顶”的酒桶,故作悲悯的长叹两声,就给附近几个食案的客人递送食盘去了。
我们兄妹忙里偷闲的嘻嘻耍乐,也就到此结束。
经过近年来的几番劫波,家母于阗夫人终于学会了放下。
她把客栈的大小事务,全数传至长媳、我妻库日娜的手中,就如当初从我祖母慕容琼琳的手中接过家事那般。
祖母去世前常年供佛的家庙还在,如今母亲她老人家每日除了早晚雷打不动的在神龛前焚香念经、供奉佛祖外,就是含饴弄孙了。
领着长孙、我的素儿周游于王城、城郊所有亲戚故友的家中,无不待之为上宾。
家母还会隔三差五在客栈的后院大摆宴席,款待于阗国慕容、尉迟、卢氏三族的老少宗亲。
颐养天年、自得其乐,不为别的,就是图个热闹,家母一生喜欢热闹。
不管是经营客栈,还是供养先生私设书院,都是为了人气和热闹。
家母这种性情老来依然没有改变,也让我倍感欣慰。
一日晚间我去母亲的房中请安时,特地向她提起了重组商队之事,我母显得格外的坦然。
“金城啊!今后家中所有的行商经营之事,你都不要再来征求我的意见了,只要你夫人同意,我绝不干涉!为娘如今最大的喜好是带我这个长孙,你的心思却是行走天涯,咱娘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呵呵。”
家母一边悠闲的抽着水烟,一边慈祥的看着在我怀中戏耍的素儿道。
“素儿这发髻谁弄得?怎么这个造型啊?哈哈!是你姑母还是姨娘?”
母亲的态度不似年前我们刚回来时那般坚决了,令我安心了不少,举起素儿看着他的发型不由的笑道。
本是不满两岁的垂髫小儿,头上却多出了四五条麻花小辫。
“除了朵儿这个傻女子还能有谁啊!呵呵,我这女娃就是个做丫鬟替人梳头的命,自个一头的发辫还不嫌费事,还要折腾她的侄儿!昨日刚给素儿总了两个羊角,挺好看!今日又换花样了!呵呵,她还跟我说罗马、波斯国的小童们都是短发,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把我孙儿这一头的胎发给剪了!哎!这个女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母亲慈爱的从我的怀中接过素儿,一边絮叨着她的小女。
就如我们三兄弟幼年时那样,家母无论多忙每晚也会把我们带在身边。
如今成天含饴弄孙,客栈也恢复了当年的人气,家母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如此甚好!再次行商上路原先最担心的就是家母的不舍,现在她老人家有此乐天的心态,我也就安心了。
我妻库日娜很晚才从楼下的厅堂里回来,这位清风泽客栈的第三代女主已经完全继承了她婆婆往日管家的作风。
每晚打烊,整个家园的前厅后院全部提灯检查一遍之后,才会回屋歇息。
“夫君,阿妈那边对重组商队啥个态度?”
库日娜换上薄羽般的云裳,朝着我妩媚的笑问。
美貌的贤妻正值桃李之年,芬芳四溢风情依旧,令我心醉而神迷。
“母亲大人如今的眼中只有素儿啦!呵呵。夫人有何交代?”
库日娜正对着铜镜梳理着刚刚洗过的鬓发,我走上前去,捧起她那卷曲柔软如丝缎一般的秀发深深吸了一口。
“算了!奴家只盼着夫君出门在外能念着我们母子,早去早归!孤独先生曾笑我都快变成涂山氏啦!”
我妻轻叹了一声,偎依在我的怀中苦笑道,而我的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昔时圣君大禹治水,其妻涂山氏日夜登高远眺盼夫归来,最终精诚所至化为一尊玄石立于涂山的东麓,世人尊其为“望夫石”或“启母石”。
元一夫子如此调笑我妻,定是这痴情的楼兰女子也如涂山氏那般,时常登临高处向西眺望,希望能看到我们东归的马队。
“让夫人如此挂念,金城情何以堪!漫漫商道万水千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为夫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人在心在,永不相负!呵呵!”
我突然想起古兰朵对素儿的恶作剧来,把我妻原本盘好的发髻全部散开,编成了一根罗马国女子那般的马尾辫。
“夫君你在做什么啊!”
看着铜镜里从未见过的发式,库日娜嗔怪的埋怨道。
“啥也不做!和夫人睡觉咯!”我抬手抱起娇妻,把她扔到了睡塌上。
三月的暖风初起,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岂可辜负了这般春宵美景。
“库利亚近来老是没完没了的忙活,她还好吧?自家的小妹你做姐姐的也要多关心点!秦冲肯定回不来了,要不再给她找户人家?孤独先生的人不错,要不要我来帮他俩撮合撮合?”
云雨之后睡意全无,便与身旁的娇妻唠起了家常。
“夫君瞎说啥啊!夫子已近不惑,我妹妹还是碧玉年华,他俩怎么能相配啊!况且夫子在中土早就有家小了,每次我家商队前去长安、建康,他都会委托爷爷他们捎带家书和钱物回去。”
库日娜轻声叹了口气,睡意朦胧道。
“我还以为孤独先生是一位鳏夫呢,呵呵,那我就在王城的世家子弟里再帮小妹物色物色。”
“这事我也和库利亚说过,可这丫头对秦冲一片痴情,非要再等他一年。”我妻幽幽道。
“英兰格布呢?有没有相好?”我接着问道,这位歌舞姬姐姐原本是要许配给锅盔刘真儿的。
“我家小厮中间倒还没有听说过她有新的意中人,不过这位姐姐整日里鼓乐笙歌,与客人们眉目传情的,活得倒也不寂寞。”
库日娜呵呵坏笑了两声,转过身来看着我道。
“夫君,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女人家的事情来了,难道有啥想法?”
“笑话!我能有啥想法!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家中的琐事就不该关心关心?”
我被库日娜逗乐了,她该不会以为我想纳她小妹和樱兰姐姐为妾吧!
“哎!夫君,秦冲和刘真儿你这两位手下,也算是厉害的人物,难道就如此轻易的死去了?奴家总觉得他俩还在人世,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我的预感向来很准,你和朵儿在罗马国这几年,其他人都认为你们早死去了,可奴家坚信夫君定会平安归来。结果怎么样,你们不是回来了!”
我妻欣慰的笑道。
“夫人,你没见过两军阵前的搏杀。一旦落败陷入敌军的包围,就如春郊狩猎的困兽们那般。纵使像秦冲他俩这般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最终难逃一死。”
说话之间,当年围剿罗马残兵的画面又一幅幅的展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他们!夫君,礼佛节马上就要到了,过完节再走吧!我们全家已经很多年没在一起好好的热闹热闹了。”库日娜勾着我的脖子哀求道。
“好吧!就听夫人一回在家过节,好好的庆祝一番!”
再看夫人时,劳累一天的我妻已经静静的睡去了。
有了家母和库日娜的默许后,重组商队前去富楼沙的计划正式启动。
我和苏叔、沙米汉、门叔等人分头通知家住于阗国周边的商队成员,两日之内就有五十多位老伙计前来归队。
采办玉石、准备驼马、整顿行装诸项事宜,在苏叔和沙米汉二人的安排下,进行的有条不紊。
大伙只等着举国狂欢的礼佛节后的一声春雷,就要随我重新踏上西征的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