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语说话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慕凝烟轻声道:“坐吧。”
墨语这才嗯了一声,坐到一旁。
“嗯......话说该从哪儿说起呢......”
慕凝烟蹙眉,有些思索之色。
墨语只是在她旁边安静听着,视线落在前方,眼中只有一株饱经风霜的小草摇曳。
“嗯,就从刚遇见你的时候说起吧。”
慕凝烟撇过头,看着墨语的侧脸,“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听见一阵阵啼哭声,寻声找去,发现你就在山林的一处树丛里,身上除了一件锦衣包裹,什么都没有,嗯,光溜溜的,一眼看去,倒是很白皙......”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当年去见陆子衿时,对方交给她的一幅画像。
慕凝烟不喜欢画,甚至于其他世家女子喜欢、或者会的东西,她都不会。她从小到大,只对剑熟悉,也只对剑亲近。
但是那一幅画,她看过之后,一直小心保管,妥善。
因为在那画上的是个小男孩,一个遍体鳞伤,趴在山崖上的一个浑身黝黑,瘦小的像个小猴子的男孩......
当时陆子衿说让她暂时不要打开,她那个时候也没在意,只觉得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就算是陆子衿所画,最多也不过是件罕见的丹青罢了。
只是当她亲眼看见了,才明白陆子衿的用意。慕凝烟不能在别人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因为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第一眼看认清楚画上的人时,慕凝烟不敢相信。当年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怎么变成了那个模样?
可是随后一想,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无父无母,没有依靠,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墨语当年活的有多艰难,她不曾见过,因为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但是看到那幅画,她明白了。
当年自己童年何等优越,何等瞩目,比之凡俗帝王将相不知好上多少,所以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成天练剑,毁了无数楼阁,依旧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才值多少钱?
可是墨语不一样,没有依靠的孩子,吃穿用的钱财,每一个铜板,都要靠自己得到。
所以那些她未曾想过,不愿去想的画面,都一股脑的出现。如果墨语饿了怎么办?去偷东西?亦或是跪在地上扮作乞丐求别人施舍一点东西?
可是没有,墨语只是靠自己挣钱而已。
陆子衿说了墨语的许多事。
一条鱼,小半日时间,被河底石头划得破烂的双腿,然后换得五个铜板。
一株草药,整个白昼,浑身被荆棘划出的伤痕,以及出没在林中,饥肠辘辘的野兽捕杀,运气好的话十几二十个铜板,运气差了,一文不值。
回到小镇,没有住处,就去那个她扔下他的破庙歇息,枕着石台沉睡。
庙无门窗,每逢雨夜,或是天寒地冻之时,就靠着一些茅草和碎布取暖。
他会被冻醒么?
陆子衿曾问过墨语这个问题。
当时墨语说,当然会,若是天气太过寒冷,他不仅会被冻醒,还会被冻晕过去。等第二日太阳出来了,身子暖和一些,悠悠转醒之后,墨语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她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每一日,每一年,墨语是怎样挨过去的,又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
慕凝烟低下头,捂住胸口,身子有些颤抖。
疼......
真的很疼......
墨语平静道:“然后呢?”
不着痕迹的抹了抹眼角,慕凝烟继续说道:“然后我本想置之不理,当时我想啊,不过是别人遗弃的孩子,这世上被遗弃的孩子多了去了,我没必要自找麻烦,更何况当时我心情极差,杀意很重,心头更是一团乱麻。”
“可是当你看到我的时候,哭声停止了......你突然笑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你一笑,我心头的烦闷突然就消失无踪。”
“我改变了主意,决定暂且收养你,不过我并不会养育孩子,所以当时想着等日后出了昆吾,再为你找个父母。”
墨语问道:“那为什么你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我离开昆吾,将你交给别人时,不知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你就一直哭啊哭,哭的好伤心,我一听到你的哭声就心软了。没法子,我只能试着带着你了。”慕凝烟回忆着当年的情形,“刚开始养你的时候,我才发祥原来你其实一点都不难养。要是抱着你还一直哭,准是饿了。要是哭一声两声,就是要尿尿了。哭的再久一些,就是......该换片片了。”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堂堂一个剑仙,竟然会像个市井妇人一样带孩子。”
“眼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也越来越懂事。就好像你天生就懂许多事,一点都不会给人添麻烦一样。如果我不理你,你会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不哭也不闹,有什么事的话,每次和你说了之后,你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咯咯笑,会说话了就点头说好。后来......不知不觉中,你在我心里越来越重要。如果一天看不见你,我都会开始想你。”
“再之后,我去了昆吾,调查你的身世......与你一起回中洲慕家......”
“当我父亲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我与谁成亲,生了个孩子都没告诉他,气的他差点一巴掌打死我。就算知道之后你是我捡到了,也有许多人看你不顺眼,处处针对你。那些修行了几百年的老家伙,竟然连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都容不下。”
墨语皱了皱眉,表情微变,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之后你带我出了慕家,将我......放在了小河镇。”
慕凝烟点头,“是,因为我想你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应该被卷入事端。就算......就算是让你一个人生活,我也必须那样做......”
“必须?”
墨语自言自语一句。
“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成为什么不平凡,不普通的人。当年我和你在慕家的时候,我只模糊记得一些,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有人用指头戳我。那些指头就好像是铁锥,像是钢针,刺的我浑身都疼。”
慕凝烟怔怔看着墨语。
墨语神色如常,平静道:“当时我就想,大概是我不讨喜,所以他们才那样讨厌我。所以我没有把那些事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些人是你的亲人,我如果说了,你也许会偏袒他们,也跟着疏远我。我怕,所以我就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浑身疼的无法动弹,我也不敢开口和你说一句。”
慕凝烟突然记起来,有一天她陪墨语一起玩的时候,墨语第一次坐在地上,对着她傻笑,但是没有其他的反应。
“后来,有人亲近我,他们会喂我什么东西吃,我大概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我还是笑着应付他们,把那些东西都吃了,因为我知道有你在,他们至少不会杀我,而我呢,只要不死就行了。”
“因为只要我还活着,我觉得我就有理由待在你身边。”
慕凝烟双手下意识捏紧。
墨语双目无神,“忽然有一天,你说你要带我离开慕家。就好像是遮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得见日月。大概你不会知道我有多高兴,而我......只是笑着说,好呀。”
“我觉得日子熬出头了,心里很高兴很高兴。”
“然后你带我走了好多地方,我记得有座寺庙,里面的佛像好高,好大,虽然是石像,但是我觉得那些佛像就好像是活着的一样。我看见你和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说了什么,离得太远,我看不太清。然后又去了间山崖上的道观,道观怎么样,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个观主的胡子好长,都快拖到地上了。最后你带我去了小河镇。”
“在带着我逛了一圈之后,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你让我在庙门口等你,我说好呀。”
“那一声好呀,我以前对你说了好多好多次,可没想到那却是最后一次。”
“你说让我等你,我等着呢。就算你一天,两天,三天......无数天都没出现,我一直都等着呢。就算我忘记了你的相貌,忘记了你的名字,连过去的那些事都忘了,我还记着。”
墨语缓缓转头,看着慕凝烟,“我还记着要等一个人,她说过,她会回来接我的。”
“其实不管是不是安稳生活,还是颠沛流离,是做一个普通人,或是和你一样的人,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而已。只要看着你,我都觉得安心。”
“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我还是襁褓中时就看着你笑,一离开你就哭,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墨语低下头,“你说我该叫做墨语,还是慕语?”
“啪嗒......啪嗒......”
眼泪如珠帘滚滚落下。
慕凝烟紧闭双眼,睫毛颤抖,“别再......说了......”
墨语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听话,那个人还是丢下了我一个人。如果她亲口和我说,说我不要你了,那我走就好了。我会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只要......只要能偷偷的看她就行了......”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的......”
“可是她没有啊,她没有说那句话,她没有给我一个理由。所以我想找到她,我想问为什么?如果我做的不够好,我可以改啊!可是......她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
说完这些后,墨语停顿良久。
“后来,当我知道那个人是你的时候,我开始不愿去相信,为什么你还回来见我?既然已经丢下我了,不应该躲起来,藏得远远的么?我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你的模样没有半点愧疚呢?”
“我......我不知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你当年......吃了那么多苦。”
墨语点头,“我明白的。一个一出生就与众不同,高高在上的剑仙,怎么会去细想一个普通人,普通孩童会如何在尘世中挣扎呢。我们会去想一只蝼蚁如何生活么?不会的啊。所以你只是没想到而已。”
“再后来,我在别人那儿听过你的事迹,也打听到了当年你为我做的许多事,我愿意相信你做的那些都是为我好的,也愿意相信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苦衷。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该怪你,我应该怪我自己,如果我愿意多想一想,想一想你有苦衷,你并非是有意要丢下我的,那么多年,我只不过是在平白无故的怨恨你,也怨恨着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似乎没法再面对你。原来到最后,那么多年的怨恨,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是别人的棋子,只能任由别人摆布?是一缕柳絮,随波浮沉?似乎这么多年来,我好像都是在找这么个答案。”
“记得你以前问过我,我的答案不一样了。我没资格怨恨别人,能够活下来,其实就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无论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针对我,这么多年,走过了常人一辈子都没走过的路,见过了常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风景,已经足够了。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也想通了许多事。”
墨语看着慕凝烟,一脸认真说道:“不管我是姓慕也好,姓墨也罢,我都真心谢谢你当年把我捡回去,用心抚养,真心对待。如果说这世上我只有唯一的亲人,那应该就是你了。”
慕凝烟泪眼婆娑,望着墨语,眼中既有愧疚,有好似蕴含了千言万语。
最后她轻声问道:“真的?”
墨语眯起眼,轻声笑道:“当然是真的。”
“能有一个人为我付出这么多,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其他的,不必多想,不用多想。”
墨语往左移动,靠在慕凝烟身旁,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谢谢你啊,真的......谢谢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肩上突然感觉有些湿润。
擦拭眼角,慕凝烟再转头看去,墨语神色恢复如常,只有她肩膀有一点细微的湿润痕迹。
她看着墨语,心声唯有自己能够听见。
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舍不得怪身边之人的人,才值得她替他把所有事抗下来。
以后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
她还有剑呢!
只是两人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一人看在眼中。
那人撑着脸颊,神情恍惚,似乎回忆起了极为久远之事。
“真......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