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洗漱用完早饭,刘伯阳就叫刘开新扛着还冒腥味的狼皮子,兴冲冲地向许栋才府上走去。
许栋才的府邸在宁海镇西,从映霞村过去要穿过半个镇子。这两日,刘秉忠四处派人寻找他们的小郎君,镇上都家喻户晓了。现在看到活着回来的刘府小郎君,都忍不住站在路边指指点点。
刘伯阳牢记自己是地主的身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可走了十几步就觉得非常不自在,便恢复了正常,微微向两边的街坊邻居们拱手,彬彬有礼,极有风度。看来自己还是没有做地主恶霸的天赋,骨子里都是读书人。
到了许府门口,刘伯阳面带微笑地对门子说道:“还请向贵府许大官人通禀一声,就说映霞村刘府学生安明前来拜访。”
门子一听,瞪着刘伯阳看了好一会,拔腿就往门里跑去。
看来真不是什么耕读传家的世家,这门子真的好没礼貌,就跟见了鬼了一样,难道他有一双写轮眼,一眼就看透了这具躯壳里深藏的本质。
正胡思乱想,一位三十多岁的管事急步迎了出来,拱手道:“刘府小郎君,有失远迎,恕罪!还请恕罪则个!我家员外正在恭候大驾,请。“
许栋才四十来岁,长得高大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跟一般的南人有区别。据说他父亲是辽东的逃奴,年少时九死一生逃到了明州府,做了大食人的水手,在外漂泊了好几年。后来得一位大官人看中,委以重任,开始一艘船,后来二三十艘船。北至辽东,东至东倭,南至满加刺,甚至还去过天竺波斯大食。而且当初为了避免与刺桐港、明州港等地的大海商竞争,选了刺桐港与闽州之间的兴化军作为根基。
许栋才只是其父的第三子,从小被当船长海商培养,谁知他大哥二哥接连出事,轮到他继承家业。等他主持家业,许家开始从那位大官人门下独立出来,终成为兴化军有数的大海商大地主。
从他的脸上,刘伯阳还能看到当年海风海浪刻在上面的痕迹。
“许员外安好!”刘伯阳把礼节做足,坐在下手座位上,慢慢地品起刚泡的热茶。
“小郎君,登门拜访蔽府,不知有何贵干啊?”许栋才装糊涂道。
“许员外,当日你可是答应学生,打死了野狼,得了狼皮可上贵府商议亲事,许配九娘子于在下。今学生依约而来了。”刘伯阳笑着答道。
许栋才看了下首的这个青年好一会,悠然道:“小郎君似乎着急了点。”
“员外,不是学生心急,而是不得不急。学生外翁和姨夫上月来信,要我中秋节前赶到闽州,进石鼓书院治学,以备明年州解。前几日,学生娘舅也从汴梁来信,再三敦促学生,要专心治学,以求明年州试中举,相聚与汴都。”
“亲事如此大事,小郎君不需要与亲长商议吗?”
“员外言重了,又不是娶妻,只是纳妾而已,何须烦劳亲长,学生自己做主即可。”
许栋才双眼一横,脸色不善,语气阴森道:“小郎君,不要欺人太甚!“
“员外这是什么话?”刘伯阳不为所动,继续淡笑地答道,“学生两三年前就已得慕令媛艳名,今年积善寺香会方得一睹芳容,一见倾心。学生父母早弃,幸得外翁娘舅姨夫等亲长看顾,方得周全。学生当前之急,眼前是州试,长远是为刘家传宗接代,承传子嗣。贵府千金,有貌有品,门户森严,家教渊长,愿求为良配。”
许栋才脸色都变青了。老江湖的他如何还听不出刘伯阳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累次提到外翁等亲长,就是提醒自己,他有一帮子在士林有影响力、又在现任的亲戚长辈,而且还非常亲近善待他。这样的背景,你一个海商的确要好好掂量下。现在大宋是官家的天下,也是士大夫们最横的时代。
再说了,你女儿阿奴才十六岁,两三年前就艳名远播,甚至都传到泉-州和闽州。别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不说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多在深闺,美艳只是在“圈内”传,哪像你女儿搞得路人皆知。加上这个女儿又只是波斯胡姬小妾所生,什么心思还不明白?怕是你这个老东西想奇货可居,把女儿许给一家好靠山。
许栋才觉得自己小看了眼前的这位小郎君,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兴起,信口开河,结果造成今天左右为难。刘伯阳现在抓住他当初有狼皮可谈亲事的话,摆明车马,非得要纳阿奴。这读书人,心眼就是多,心思就是坏,你小王八蛋怎么没被野狼咬死呢?
许栋才斟酌一番,最后道:“小郎君的确是良配,只是小女非常倾慕小郎君的文采,想求得一词,不知可否?”
早就料到你这个套路了。其它借口找不到了,就想用文采来为难自己。自己写上一首词,只怕过一会内院会传出话来,说府上小娘子不喜,还请小郎君再多读两年书。这老杀才,怕是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此前的“自己”治经义厉害,却从不在诗词上见长。
“许大员外,诗有太白谪仙,词有东坡学士,学生只是粗读过几年书而已,经义不精,诗词不长,不敢胡乱作诗,贻笑大方。”刘伯阳斟酌着答道,“学生自知才学浅薄,所以才急着去闽州进学,求得学问大义。”
许栋才眼神不由一凌,眼前这个少年郎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现如今的读书人,尤其是刘伯阳这样少年得志的读书人,个个鼻孔都朝天,要是你说他诗词不见长,文采不行,就跟刨他家祖坟一般。可这刘伯阳就是不走寻常路,直接就说自己文采不行。可旁人还不能嘲笑他,人家“谦虚”了几句,可以说是矜持,也可以说是一份自傲。你一个大海商,又不是士林中人,干嘛要在你面前秀文采,你懂吗?
早就活成精的许栋才怎么体会不出刘伯阳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粗壮的手忍不住紧握了几下,恨不得把离他不远的臭小子狠狠来上两拳,这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居然把大宋朝那些读书人的臭脾气学得有模有样,不,应该是用的有模有样。
想到这里,许栋才不由心底一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刘伯阳,想不到,看来自己小看了这小子,难道这小子所谋甚远?
许栋才当机立断道:“小郎君家世显赫,又有母家几位老大人的善待,前途不可限量,来年必能东华门前唱名。老夫一介草莽,家世粗鄙,门风不正,使得小女有失德之名,恐有损小郎君清名和家世啊。”
这老家伙不愧是大海商,不简单啊,短短时间内就利弊权衡好了,一旦定夺好了就连自己和女儿的名声都不要了,这份心计和魄力,厉害。
“学生听闻许员外子嗣不兴,有九女却只有一子,年仅十岁。而且许员外八位女婿,或为船主,或为胥吏,或为掌柜,或为医工,或为童生,或为巡检,如此舔犊之情,如此良苦用心,学生真的是感念无比啊。”刘伯阳缓缓地说道。
许栋才脸色一黑,一种危险的气息从他身上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