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六年九月,风头正劲的提举两浙市舶司、守明州防御使、知昌国县事的刘伯阳刘安明又爆出一件大事,让朝堂上下侧目。
刘伯阳向门下省提交了一封嘉王给他的书信,以及他给嘉王的回信。名义上他这是通过门下省将这两封书信转给给中枢和官家。但按制,门下省向官家和中枢转交的每份文书都会抄送给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部门,等于是昭示天下。
嘉王在书信对刘伯阳说,本王早就听说过的你大名,知道你是新晋的探花郎,我的妹夫。听说你最近在地方累立军功,政绩斐然,我很欣慰。又听说你文采出众,写出了《青玉案》、《永遇乐》、《丑奴儿》等传世名作,本王都很喜爱,常常叫歌姬在府上唱。本王爱才好文,与你神交以久,希望以后可以多多交往,共同探讨诗词歌赋等等,足足上千字。
虽然写得客气,但是文字间嘉王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表露无遗,谁都看得出嘉王的这种我接纳你是恩赐你的意思来。而且字眼间,外人能够看得出嘉王对刘伯阳聚财能力的贪婪,就差没有明着说,赶紧给本王进献几件宝贝,就是官家、圣人现在享用的那种,表现下对我的孝心,我一定会保你荣华富贵。
而刘伯阳的回信非常简单:臣乃外臣,不与皇子结交。
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就是这么傲娇、任性和霸气。
看完抄件,嘉王赵楷气得半死,直接在门人和宾客面前大骂:“闽越獠蛮,欺我太甚,我必要生啖其肉,方解我心头大恨。”
这时,有门人悄然提醒嘉王,闽越獠蛮,骂得不妥当。赵楷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被气糊涂了,胡乱骂人,酿成大错。不得不说,朝中闽籍贵人有不少。在世的有蔡老相公,蔡小相公,蔡老太尉,少宰兼中书侍郎余少保(余深)等,还有冲卿公(吴充)、持正公(蔡确)、宣靖公(曾公亮)、魏国公(章惇)等一堆的先帝名臣,虽然他们过世了,还有子孙后代和门生故吏盘踞朝中。赵楷这地图炮一开,把这些人都给扫了进去。发现这个问题,赵楷也很尴尬,只好派人私下去各府,解释自己无心之言。
不过赵楷再雷霆大怒,却奈何不了刘伯阳丝毫。因为刘伯阳此举,在大宋朝是政治无比正确的。
大宋一朝,尤其北宋朝,整个政治制度的核心,就是一个字:防!防文臣擅权持国,防武将拥兵自重,防内宦骄横专权,防后宫干涉朝政,防外戚专擅朝政,防宗室结党篡权等,所有可能危及官家权柄和宝位的人和事,统统都要加以防范。这是大宋朝的“政治高压线”。
刘伯阳是从六品京官,差遣到地方任职,不是王府属官,属于“外臣”,而且是有财权也有兵权的外臣。你一个王爷折礼结交,想干什么?所以刘伯阳这毫不客气地回绝,甚至是左右开弓打脸的举动是无比的政治正确,没有人敢说他做的不对。而且闻到味道的御史们,蜂拥而上,对着嘉王就是一顿狂喷,这种能捞政治资本又没有任何风险的行为,谁也不会放过。
最后连官家也出面,下诏训斥了嘉王一番,叫他在家好好读书,不得再生事端,并罚了他半年俸禄以效敬尤。
“这个刘安明太过分了。”蔡條脸色惨白,看来气得不轻。嘉王赵楷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成了笑柄,自然没有给怂恿者蔡條好脸色看。蔡條心高气傲,何曾受过半点气,被嘉王当众奚落了一番,已经是一肚子气了。
“可是刘安明此举却正是为臣之道,半点闲话都说不出来。”蔡京第七子蔡脩在一旁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或许这一多年蔡條被刘伯阳气得有点失态,累累失误,让其父蔡京多了些想法,现在蔡脩陪在其父身边的时间更多了,开始负责其机要文字等重要工作了。
蔡條知道自己今天吃瘪,正是七弟所希望看到的。但是父亲面前又不好撕破脸斗一场,只好转向蔡京道:“郎伯,我听说这刘安明又给太子、圣人以及国丈府上送了一批钱财宝物。”
“那又如何?圣人是嘉德帝姬的生母,国丈是帝姬的亲外翁,驸马送再多的礼,也是晚辈孝敬长辈的。”
“郎伯,我的意思是太子那边。”
“五哥儿,你的意思我知道。太子是储君,是半个君,刘安明此举是尽君臣之礼。”
“郎伯,这刘安明难道不怕?”
“不怕什么?”蔡京的声音变得有点高亢起来,“太子乃官家所立,刘安明给太子送礼,而且送的如此明目张胆,光明磊落,就是顾及官家面子。他那边斥驳了嘉王,这边却孝敬了太子,表明什么?那就是他不论皇子还是太子,只认君臣之礼。”
蔡京的话蔡條和蔡脩都听明白了。刘安明做得很讨巧,嘉王赵楷再得宠又如何,你只是皇子,不是官家认可的继承人,你敢结交我,我就敢喷你一脸口水;太子是官家认可的继承人,是官家指定的半个君,那么刘安明毫不犹豫地献上供奉就是臣对君的尊重。而且这是光明磊落地去做,只是臣子对储君的尊重而已,没有苟且或结私之心,这就是刘伯阳的为臣之道。不仅蔡京清楚,蔡條和蔡脩也知道,当今的官家是个很“感性”的人,只要让他产生好感的臣子,后面不犯原则性错误,让他对你完全厌恶,他都会顾及旧情,对你信任有加,且保你富贵。
刘伯阳这一年多的一举一动,就是在官家心里一步步加深良好印象。而且又表现出愿做事,且能做事的才干来,要不是年纪尚轻,资历太浅,官家说不得会把朝政悉数委与他,自己只顾享受去了。
“郎伯,现在刘安明大势已成,难逆其行。我们何必执意与其为难?败则万劫不复,胜也不过两败俱伤之局,得不偿失。刘安明乃我们同乡,天生一份亲近之情,且颇知进退。上次御史弹劾他一事,想必他也知道有我们蔡家的手尾。”说到这里,蔡脩看了一眼自己的五哥。当时蔡條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他是反对的,觉得这样做得不偿失。但蔡條执意如此,父亲蔡京又默许,只好作罢。想不到福兮祸兮,因为上次那事的表现,蔡脩居然被蔡京提携到身边,负责机要文字。
脑海里的念头飞疾而过,蔡脩继续往下说:“但是刘安明却主动结交我们蔡府,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到这里,蔡脩犹豫一下道:“郎伯,这刘安明是有本事也是有手段的人,我们如果继续与其为敌,要是他跟大哥儿,或者叔父,或者翰林院那帮人联手,郎伯,这事就麻烦了。”
蔡京脸色微变,蔡脩说得没错。他知道自己虽然权倾朝野,但并非没有政敌。有野心的大儿子,政见不一的弟弟,虎视眈眈等着自己下台好上位的副相们,还有翰林院一帮子憋着劲要喷死自己的清贵们,要是把刘安明逼急了,跟那些人合了流,那就大发了。
“七哥儿,前几日刘安明不是送了几件东倭的纸扇,高丽的铜器到府上吗?你替我回封信,客气些,叙叙同乡之情。”
“好的郎伯,我这就去写信。”
看到七弟的身影离开,蔡條忍不住问道:“郎伯,我们就这样跟刘安明和解?”
“你还想怎么样?”蔡京的三角眼一横,忍不住隐隐地看了蔡條一眼,“还有刘安明那个书童,最近传过来什么消息?”
听到父亲这跳跃性非常大的问题,蔡條愣了一下:“回郎伯的话,那个书童这段时间奔波在汴梁、昌国、闽州之间,说是刘安明正在策划请旨,想请帝姬携其长子去趟兴化祖屋,拜祭祖先。”
“这是大孝之事,官家怕是不好驳回。只是刘安明长子尚幼,受不了旅途颠簸之苦,要推迟一段时间。就是这些?”
“是的郎伯。这段时间,那刘振至都在路上来回跑,没在刘安明身边待过几天,所以没有探知到什么新消息。”
“那就让他再用心打探,最好能帮着收买几个内宅听用的人,这样才能获得更多讯息。”
“明白,孩儿一定叮嘱他,用心办事。”
嘉王府,赵楷听完门人的汇报,脸色阴沉地都快要拧出水来。
“回王爷,蔡老相公那里,礼物收下,却没有说什么;杨少保那里,礼物收下,还切切叮嘱了几句,请王爷暂且忍耐,说跳梁小丑猖狂不了几日;童太傅那里礼物没有收,却说现今这时节,请王爷要戒急用忍;郑少宰那里人见了,勉励了几句,但礼物没收;梁内相那里,”说到这里,门人迟疑着不敢说。
“说!”赵楷冷着脸说道。
“回王爷,梁内相那里,门子说梁内相在宫里,直接就给打发了。”
“这个梁阉,看来是铁了心要站在老大那边,跟本王作对到底。”
“王爷,要说都怪那个刘安明,小小一个知县,王爷笼络他,是看得起他。结果给脸不要脸,居然还敢给王爷一个难堪。现在汴梁城不少人在看王爷的笑话。”
“废话,你懂什么?这事,根子还在蔡老五这个家伙身上,是我大意了,被他给忽悠了。原本以为只是一位有前途的年轻俊才,想不到啊,却是一头深藏不露的老虎。这事,还得怨我,没摸清楚就自己凑上去撞了没趣。对了,你多备些礼物,送到宫里去,再递话给母妃,请她帮忙赐给嘉德帝姬,还有刘安明的那个长子。”
“王爷,你这是?”
“哼,现在这些人我一个都惹不起。这些人圣眷正隆,颇得宠信。助我不易,要是碍我却是轻而易举的。先忍下这口气,只要有一日能登大宝,什么气都能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