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广-州市舶司入职后,吴怀义发现耿副局座说的没有错。提举广-州市舶司的范举延听说是走了梁内相梁师成的门路,来上任时应该受过交待。你就是来镀金混资历的,该拿的钱一分不会少,所以不该管的事半点也不要管。
于是范举延跟内侍省派下来监管的内侍一起,游山玩水,寻古吊今。今天去肇-庆寻访包龙图老大人的笔墨遗迹,追悼一番这位众臣楷模;明天去南海堪考前南越王城,追忆前秦汉遗风。
而广-州市舶司一应公事实际上都掌控在勾当广-州市舶司公事冯易嘉的手里。他现在化名胡焘,曾经在泉-州通判手下任事,后又转任兴化军,一路转迁,履历非常好看。但是吴怀义等自己人知道,冯易嘉以前是稽核局副审计员、审计员及驻阳明商会泉-州行稽核巡视员,驻阳明商会总行稽核巡视员,对大宋朝海商的那一套非常熟悉。他执掌广-州市舶司,对于广-州的大宋海商以及准备停泊在广-州的海外商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前可以笑呵呵分掉的舶税,现在只怕要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陈大人,这是广源号、南忠和、汇源亨三家商会的入口清单,这是广源号、隆利升号在番禺船厂订制的四艘广船资料,王大人那边已经备案,抄件送到大人你这里备案。”一个书吏递过来一叠文书。吴怀义现在化名陈利安。
收下文书,刚看了几眼,吴怀义发现这位名叫沈文才的书吏还在那里。“老沈,还有什么事吗?”
“陈大人,广源号杨掌柜的今晚在秀春楼设宴,想请你屈尊驾临。”沈文才是广-州当地人,数代胥吏,跟当地的海商纠缠不清,广源号是广-州前三位的海商商号,据说是前南汉兵部侍郎、同平章国事杨昭元(杨洞潜)杨公之子创建的,一直延续到现今。
”广源号?”吴怀义斟酌了一下,杨家是广州的地头蛇,海路直通越李朝、占城、南掌、真腊,“好,今晚秀春楼,我一定到。”
沈文才看到陈大人满口答应下来,不由长舒一口气,心想杨掌柜的这十贯钱可算拿到手了。
等到沈文才退去,吴怀义继续看文书,大部分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看到汇源亨商会的一份进口货品报备时,发现有点不对,便做了个记号,等资料齐全了再核对一下。
下了班,吴怀义把文书都锁进柜子里去。这是机要局内务局培训后养成的习惯,不仅他,凡是受过训练的公民和平民工作人员都是这个习惯。
跟冯易嘉打了个招呼,吴怀义便慢慢悠悠地向秀春楼走去。
秀春楼在江边上,总共三层,上面挑满了花灯,一入夜,灯火辉煌,与河面相映成辉,是广-州一景。所以在这里消费,不便宜。看来广源号杨掌柜的很重视吴怀义这位缉私令史,只是自己专职负责缉私的,既不负责申报审核,又不负责舶税核纳,难道这广源号有什么猫腻,想从自己这里下手?
“陈大人!”杨掌柜早早就在秀春楼门口等着,看到吴怀义走过来,连忙迎了上来。
“杨管事,”吴怀义矜持地打了声招呼,在杨掌柜还有两位广源号管事的簇拥下进了三楼包间。一进门,看到一位年轻男子迎了上来。
“陈大人,这位是鄙号的少东家杨大郎,字互诚。”
“原来是杨少东家当面,失礼失礼了。”
五人寒嘘几句,按主宾位置坐下。
“杨少东家,不知今晚宴请小吏有何贵干?”
吴怀义的开门见山让杨互诚很不习惯,一时诧异,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于世故的杨掌柜连忙开口道:“是这样的,听闻陈大人赴任市舶司,勾当缉私公事,以后我广源号跟大人打交道的地方多了,所以少东家想宴请大人,混个脸熟,攀个交情。”
“哈哈,多谢少东家的盛情款待。只是小吏只管缉私事宜,平日少与海商打交道,不知少东家为何想起宴请小吏?”
这时杨互诚已经回过神来,笑着答道:“陈大人多虑了,学生宴请陈大人,并不是为了苟且龌蹉之事,而是想请教这市舶司新政的一些关窍。我们商人们,求的是少花钱,办对事,这求神拜佛也要找对庙。”
“哦,不知少东家想知道哪些关窍?在下知无不言。”
“陈大人客气了。在下岳丈胡万金,乃是波斯大海商,跟刘安明刘大官人的岳丈,福隆号大东家许官人有几分交情。此前我岳丈去信许官人,叙了叙旧情,也请教起这市舶司新政的章程来。得幸许官人还念及旧情,略加指点了一二。我等才知道,市舶司衙门新设的这几处,报审科、司库科都是按章程办事的,唯独这缉私科,专管这章程之外的事情。”
吴怀义不由大笑起来,原来请教是假,卖弄是真,想必是故意到自己这里点明,他们杨家跟福隆号许家有关系,而福隆号许家做海上生意的都知道,是刘伯阳刘大官人的主要盟友。
杨互诚说的没错,报审科,只管接受海商的出入口货品申报,然后按报表上的数字核算舶税金额,还有就是接受各海商订制船只的备案;司库科只管按照报审科核定下来的舶税金额收税,或者按照缉私科查出来的漏税金额和加罚金额收钱;还有一个审计科,只管审计报审科、司库科的账目以及市舶司自身的各项开支,根本不与外界接触。它们都是按章办事,正如杨互诚所言,管的事情都在章程之内。至于海商有没有按章程申报,申报数字是否正确,那就是缉私科该管的事情。
这么说吧,报审科、司库科一般不会主动找你的事,顶多拖延误事,能主动找你事的只有缉私科,而且一旦它主动找你,基本上是不会有好事,你不脱层皮就是要少几斤肉。看来杨互诚的丈人胡万金跟许栋才的关系不浅,否则不会把这最关键的关窍给点明了。
“杨少东家也多虑了。想必你担心小吏会同一般胥吏一样,欺上瞒下,弄权敲诈?大可不必担心。”
看到杨互诚还有杨掌柜脸上那种我就是不相信的神情,吴怀义淡笑着继续说道:“既然许官人跟贵岳丈胡员外点明了这些关窍,那他有没有提及我们的总司刘大官人是如何约束我们的?刘大官人已经奏明官家,每年舶税收入达到一定数量,年底全部递解汴梁后再返还部分给我们做奖励。这舶税收得越多,到年底我们能拿到的奖励也越多。而且钱财虽好,总要有命花才好。刘大官人的手段,你们或许不清楚,我们却是非常清楚。”
宋朝的赋税制度跟明朝截然不同,明朝是地方截留部分,其余上交中央,宋朝则是所有税赋全部递交给中央,再部分返还给地方。所以明朝地方官员跟当地豪绅相互勾结,使尽各种办法截留赋税,加上奇葩的收工商税是与民争利,所以明朝中晚期财政收入都十分地紧张。万历皇帝撒泼打滚,什么招数都使尽了,十年才收得数百万两银子,连宋朝一年税赋的零头都不到,里面有很多玄机。
见陈大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杨掌柜的连忙出来圆话。
“多谢陈大人肺腑之言,悉心指点,来,敬陈大人一杯。”
“多谢杨掌柜的。”
“陈大人,你放心。”杨互诚也开口了,“我们杨家在广-州诗书传家十数代,岭南一带略有薄名。所以名声对于我们杨家而言,绝对是最重要的。广源号生意,我们一向都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任何违纪违法之事,绝不会劳烦陈大人主动来找我们。”
“好,小吏就是喜欢跟明晓事理的人打交道,就为这句话,我敬少东家一杯。”
把吴怀义送出秀春楼,杨互诚和杨掌柜的回到包间,这时从隔壁包间转出两位中年男子。
“爹爹、岳丈/东家、胡员外!”
等两位管事的离开,包间里只剩下杨氏父子、胡万金和杨掌柜四人后,广源号东家,杨家家主杨嗣源抚着胡须开口道:“老胡,你在明-州跟那边打过交道,听出什么来?”
“应该是刘大官人的人。”
“那就没错了,跟朝中递过来的消息对得上了。明面上各司主官都是各位贵人们塞进来的,还有内侍省派下来的坐房监看内侍,都是空架子,实际上各要害和实权位置都被刘大官人把控着。广-州市舶司如此,想必泉-州、海州和密州也差不多。难怪汴梁城递话过来,那位范大人和内侍表面上供着就好,勾当司务公事的胡大人和他的几位心腹却是要结好。”
“爹爹,岳丈,你们跟胡大人谈得如何?”
“谈得如何?这位胡大人倒是位健谈之人,从海商各个关节谈起,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比我还要懂这海上的买卖。”
“除了让我们知道他通晓海商买卖,这位胡大人嘴里有露过一句有用的话吗?”
“半句都没有。直娘贼的,这位胡大人要是去做了海商,只怕我老胡的棺材板都要抵卖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