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吕轻车那饱含深意的眼神,刘伯阳觉得自己的比窦娥家的那只鹅还要冤。
“请坐,来人,上茶。”
“请宋国上使验过册封文书和金印。”王柔坚持道。
刘伯阳接过册封文书,只是一份很普通的官身告文,上书:“王氏女,名柔,母福安宫宫侍金氏,生于甲申年戊辰月己丑日三月初八,时辰密藏,丙申年己巳月己未日奉王命封郡主,牒文宗府,备谘允行。”盖着高丽国王宝印和内史门下省的印章。
很普通的一份册封文书,行里的文字都能看出一个卑贱宫女被大王宠幸,然后生下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到了十二岁,按照惯例,仅仅给了一个郡主身份,连封号都没有。
再拿过高丽传国金印,只有拳头大小,四方体上面有一条蟠龙,正前面还凸刻着印文:“咸安海东,世亨永锡”。
“高丽传国金印,敢问有什么来历吗?”刘伯阳开口问道。
宋国与高丽往来密切,满朝上下也只是隐约听说高丽国有一颗传国金印,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来历。
“回上使,王族史载,前唐圣武献文孝皇帝(唐宣帝)为光王时,微服巡游渤海,结识了白头山的圣骨将军虎景的曾孙女贞和王后(辰义),生下了高丽懿祖作帝建。圣武献文孝皇帝观懿祖天生异象,言道,此乃秉承时运而生之子,赐海东以享之,可为王。当时就赐了这颗金印。懿祖奉此金印,占据松岳,即今开京,以为龙兴之地。传至世祖(作帝建之子),受道诜和尚指点,又因圣武献文孝皇帝金口御言可为王,改姓王。再传太祖(作帝建之孙王建),立高丽国,灭新罗百济,一统海东。此后,该金印就成了我高丽传国金印,祭祀天地祖宗,册封传位,都要用此印。”
听完王柔的解释,刘伯阳和吕轻车这才清楚,难怪高丽国对大宋藏着掖着这颗传国金印,感情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前唐继承者,大宋都不算正统,而且也知道大宋欺负周柴孤儿寡母,得位不正,大肆宣扬前唐钦赐金印怕有打脸揭短之嫌。
不过刘伯阳却在心里嘀咕,感情这爱吹牛的毛病从祖上就传下来的。这么玄幻的故事还真敢编,那时候的交通,没高速没高铁的,前唐王爷没事还微服巡游到离长安上万里的渤海国?临了还促进了一回民族大融合?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古人为了给自己和祖先脸上贴金,什么节操都可以不要,不要说东亚文化圈,全世界都一个毛病,那也就不成毛病了。
“今晚开京城中大乱,不知郡主是如何逃脱的?”刘伯阳已经认可这位郡主了。
“回上使,今晚二更时分,乱贼郑播复纵兵攻打王宫,久攻不下,恼羞成怒,便开始放火。妾身看到火起,知道王宫只怕是守不住了,便拿了册封文牒,带着几个随身婢女内侍,想从后门跑出宫去。”
“刚跑到正阳宫,就听到满宫到处在喊,宫门被攻破了,乱贼已经杀进来了。一伙内侍正在宝蕴阁收取大王印章,听到这叫声,慌不择路,夺门而逃,甚至撞到了一起,把几颗印章盒子都给丢到地上。这些内侍听到杀声越来越近,胡乱收拾了一下就跑了。我们躲在一边,出来一看,发现角落里有这传国金印的盒子,于是便捡了起来,继续逃命。”
“整个王宫火光四起,乱兵从王宫四门涌入,见人就杀,见财就抢。幸好妾身的一位内侍久在宫中打杂跑腿,熟悉宫里的路径,带着我们东钻西拐,避过乱兵的搜寻,最后跟着众人从还没来得及完全封闭的南侧门冲了出来。”
“妾身等人在城里东躲西藏,生怕撞到乱兵,最后找了一艘小船,从水门逃了出来。”
“郡主,城中还有不少忠良之士,为何要投奔在下这里?”
“回上使,妾身久在宫中,不认识什么大臣贵族。现在开京乱成一片,你杀我,我杀你,妾身也不知道哪位是忠良之士,哪位是逆臣贼子。再说了,王宫一把大火,王室威严付之一炬,妾身这郡主身份不是护身符,反倒成了催命符。思前想后,只有宋国上使这里最为中立,不偏不倚,或许到这里来能保得一命。”
刘伯阳和吕轻车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对这位高丽郡主王柔的赞许,真是个聪慧的少女,嗯,这个年头十六岁不能叫少女,都能婚配了好不好,应该叫什么呢?少妇?也不行。少女和少妇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本质上有巨大的差别。到底叫什么呢?咦,自己怎么会偏到这里来了,肯定有古怪。刘伯阳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复到正常,他眼神有点飘忽,不敢再正面看那张含悲欲泣,楚楚动人的脸。
从头来过。真是个聪慧的女子,慌乱之中还保持着镇静,没有四处乱找人投靠。现在开京这局势,真分不清谁忠谁奸了。而且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子,肯定会有人起坏心思,到底起什么坏心思呢?刘伯阳脑海突然蹦出一副景象,王柔缩在房间一角,就像一只可怜楚楚的猫咪,有一人肆意、张狂还很猥琐地大笑着,嘴里得意地说着:“你叫啊,叫得越大声我就越兴奋。”嗯,那个大笑的人怎么跟自己一模一样呢?唉,今晚难道撞邪了吗?怎么思绪又跑偏了呢?
刘伯阳努力让自己又回到正常思维中来,“郡主,你生母在哪里?需要外臣派人去接应吗?”
“上使,妾身生母四年前已弃世。”
“请问郡主母家那边还有什么亲戚,需要外臣派人去报个信吗?”
“妾身母亲一家是罪臣,二十年前就被流配去了全罗道,一直杳无音信。”
得,这简直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郡主,于情于理,外臣都必须保郡主万全,只是外臣这里也是如履薄冰,朝夕不保。所以外臣只能遣人将郡主护送至安全的地方。”
看到刘伯阳还在推辞,一位宫女想要开口,却被王柔挡住了。
“上使大人,你们出使我高丽国的来意妾身能猜测到一二。而且上使你说这海石堡朝夕不保,就言过其词了吧。妾身进来时,看到堡内骁勇之士足有一两千人,兵甲齐备,严阵以待。妾身听闻上使不仅是宋国管海商最大的官,也是宋国最大的海商之一,海船百余艘。开京之乱至今已经有月余,想必上使早就招来了本部援兵,屯积在贞州待发。”
“郡主何出此言?”吕轻车眼神不善地看着王柔。
王柔却扬着脖子,丝毫不惧地继续说道:“宋国此前屡次来使,都是低级官员,既非名士也非重臣。这次却遣上使以探花郎、尚书省左司郎中、枢密院都承旨的身份出使我国,所图非小。妾身虽深居内宫,却也知道东北女真人盛起,屡败辽人。我高丽趁乱谋得义州,宋国难道就不想趁乱谋利。妾身曾闻贵国曾经想请我高丽联络女真人,想必上使此次前来,目的无非两个,一是请我高丽联络女真人,二是希望能够与我高丽结盟,共同防备东北女真、契丹两獠。第一个目的以上使的身份和才华,高丽上下自然会卖几分面子,答应此事。至于第二个目的,”王柔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变得高亢起来。
“想必上使此前还只是想收买几位贵人,进言大王,徐徐图之。而今开京大乱,新王更迭,上使不思回国,依旧屯兵呆在险地,想必是等待时机吧。”
“等待什么时机?”刘伯阳语气淡然地问道。
“一个合适的时机,关键时刻出手,助我高丽新王铲除逆臣贼子,匡扶其位。一旦如此,我高丽新王欠了上使一份大人情,自然会签下这份盟书,上使也能回国请功了。而今,妾身献上了高丽传国金印,有这金印再加上述的功劳,上使所谋怕是十拿九稳了。”
吕轻车忍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道:“你,你胡说八道!”
刘伯阳把吕轻车拉回座位,击掌大笑道:“郡主若为男儿身,我定会全部押到你身上,不惜一切助你为高丽新王。”
等了一会,刘伯阳叹息道:“郡主,不是外臣见死不救,而是此乱平息后,郡主何去何从?若是从海石堡回开京,郡主名节怕是要遭人污蔑了。”
“无妨,今晚高丽郡主王柔已死,此乱平息,还请上使将我带回宋国,让我一睹仰慕已久的上国风情。”
这时,那位宫女再也忍耐不住了,掏出几张纸张说道:“郡主早就仰慕探花郎已久,听闻传过来的《青玉案》等词后,郡主日思夜想。后来听闻探花郎出使我高丽,欣喜若狂。郑状元(郑知常)举办文会,郡主耗尽所有积蓄,收买了内侍黄门官,悄悄地跑出王宫,潜入会场。当时听了探花郎的诗词,郡主都兴奋得差点昏倒过去。这是她当时手抄的词作。”
刘伯阳接过一看,只见这几张上好宣纸已经毛边了,可见被人时时翻阅。王柔却无刚才镇静慷慨之色,羞红着脸低着头。
嗯,嗯,这个要理智追星,盲目崇拜偶像不好啊。
吕轻车在一边嗤嗤轻笑起来,刘伯阳咳嗽一声,把那几张纸还了回去,然后吩咐道:“收拾三间上房,给郡主及随从居住。传令下去,今晚谁也没有见过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