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宫宴照旧, 梁婉茹则在毓秀殿中安心坐月子。红色的线绳在手中翻来覆去, 打成精巧的平安结。
今年, 自然而然地少了一个——父亲去了。
仍是叫人将凌秋夫人的送去了宫宴、母亲和梁承林的挂去树上、另一枚也还是自己悄悄收着。
还剩下缀着檀木珠子一枚,思来想去要不要送出去。
已有太多的麻烦是因为二人皆不肯说而出的, 自那晚之后,梁婉茹觉得纵使云景熙是云景熙、她怕言多必失,可这么加着隐瞒也实不是法子。
或许应该试着慢慢地将事情告诉他。
如是他当真全都不在意,日后她也可大松口气。
就像云景熙说的,不需要活得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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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散时已很晚,云景熙仍是去了栾仪宫。
和先往年一样,入了宫门便见枝头平安结,在宫灯幽暗的映照下,能看出比之前少了一个。抬头瞧了瞧就不再多说什么,提步往毓秀殿去。
“陛下大安。”梁婉茹端端一福,觉得云景熙伸过来扶她的手凉凉的,便道:“缘儿,快上热茶来。”
云景熙浑不在意地进了殿去,接过缘儿递上的茶啜了一口。
梁婉茹走过去,踌躇着要如何开口,便闷闷地站在云景熙身侧。
云景熙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端着茶盏的手滞住,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陛下……”梁婉茹鼓足了勇气才发出点声响,“外面那平安结……”
“嗯。”云景熙不由得朝殿外看了一眼,遂道,“朕看见了。”
想起方才见着少了一个,以为她要说什么关于她父亲的事,一时觉得很是紧张。
“臣妾——”梁婉茹脸上微微发了热,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半天。
最终一叹放弃,什么都没说,从袖中取了那最后一枚平安结出来,递到他面前。
云景熙陡有一愕,看着那平安结眼眸一亮,很是怔了一怔才拿过来,赞了句,“很漂亮。”
“陛下喜欢就好。”梁婉茹心情平缓了些,微微一笑。
云景熙低头把那平安结坠在了绦上,梁婉茹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整理着,云景熙笑说:“去年见了时就想问你,有朕的没有,今年可算是有了。”
正理着流苏穗子的手一滞,听得梁婉茹低低说:“其实,去年就有。”
又是件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的事,所幸只是件小事。
二人一起进了寝殿,云景熙扫了眼床榻,轻一笑便猛将她抱了起来,至了榻边才把她搁下。
“陛下……”梁婉茹惊慌不已,连忙躲去了里面。
云景熙睨着她笑道:“知道你还没出月子,安心躺着,说说话,可好?”遂自顾自地也躺下了,又说,“就怕失手伤了你,朕今晚可是一口酒都没敢喝。”
梁婉茹放了心,慢慢凑到他身边,本是想问为何没与皇后一道守岁,后一想还是算了。既然冯家都动手了,也没必要维持着面子上的功夫。
云景熙凝视着她,微笑不语。
梁婉茹不觉好奇,觉得云景熙这般神情,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说。
云景熙哑笑着顿了一顿,续道,“那天跟你说起梁家的事,其实还有件事……朕一时没敢说。”
“什么?”梁婉茹黛眉浅蹙,显得有些许不安。
云景熙的手指自她眉间划过,笑言道:“朕先把话说清楚了,今天告诉你了这事可不是要找梁家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梁家的事朕断不会怪到你身上去。”
“陛下请说。”梁婉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云景熙微斟酌了一番言辞,避开了她的视线,枕着手望着床梁道:“尚记得你刚刚进宫不久,宫中宫嫔失子的事……宫正司前些日子查出来了。”
梁婉茹心下一紧。
“确是和你无关。”云景熙说着笑得无奈,“却是你梁家做的。”
猛抽一口凉气。梁婉茹怔了许久,仍有些不可置信:“父亲……”
云景熙沉然点头:“是。”
顷刻间,梁婉茹便无可抑制地哭了出来,哭得云景熙手足无措,将她搂进怀里,哭笑不得地劝着她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了……不用哭这么厉害吧?你父亲做得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
云景熙怕她如此不管不顾地哭会哭坏了身子,温声劝了半天。
梁婉茹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起身子缓了一缓,信手擦了把眼泪,干笑了一声说:“……还以为不过是那人信口开河的挑拨,原还是本就该背着的罪名。”
“婉茹……你不必这么想。”云景熙犹自倚着,默了一默,道:“一直没让宫正司说,就是因为此事一旦说了,在旁人眼里,你便决计脱不开干系。但旁人怎么看是一回事,朕知道此事加到你头上太冤。”
沉沉一叹,云景熙又续道,“所以这事……你知道、朕知道,便罢了。朕不怪你就是。”
“嗯……”梁婉茹点了点头,伏在云景熙心口上,心思复杂已极。
“这事,朕也会把实情告诉梁承林,你们心中都有个数,省得再胡乱去猜。”云景熙一笑又说,“朕让梁承林在锦都多留了些时日,你回去省亲时也好有个人陪着。”
一瞬间简直不想回去给父亲上这柱香了。
低头看着她面色黯淡,云景熙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而道:“别琢磨着不回去。”
梁婉茹一愣。
“你父亲有罪归有罪,要治罪是朕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只是为谢他养育之恩,你也得去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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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婉茹在正月初二时踏入了苏府的大门。
说来也巧, 本不是刻意挑了这日子, 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民间若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 多也是在正月初二这天。
而她这番回家,却是为了给父亲上香,母亲因父亲过世而大恸,一病不起。
步入正厅,梁婉茹长沉下一口气,父亲的野心到底害了自己,也害了母亲。
又是一声叹息。
梁承林一直在旁静默着不言,终于走上前来,劝慰道:“长姐节哀, 父亲——”
“承林。”梁婉茹打断了他的话, 平平静静地道出六个字来,“父亲死有余辜。”
“长姐?!”梁承林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神色虽是平静的,语声却分明有着微微的颤抖。
梁婉茹亦看向她, 告诉他说:“父亲走了、母亲不主事了、我是嫁出去的人,梁家只剩下你了。你记着,日后万不可和父亲一般,争权争到对旁事皆不管不顾。人活一世,权到底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此连亲人都搭上,不值得。”
“……诺。”梁承林思索着梁婉茹的话,并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番告诫,心下却明白这番话决计是对的。
“父亲这辈子都是为了梁家。”梁婉茹说着,有一声听上去很刻薄的冷笑,“什么是‘梁家’?不是这宅子,不是门上那块牌匾,我们做后人的才是‘梁家’。”
梁承林默然。时至今日,许多事他知道得并不如梁婉茹清楚,但这些感受他亦是有的。在前几年里,父亲早已不是他们儿时记忆中的样子,所以他曾劝过梁婉茹,不要被梁家牵绊太多。
只是那时,他没有勇气告诉梁婉茹——为了父亲,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