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携了一干奴才款款朝坤宁宫西端四间的祭神场所而去。一进第三间的门便能看到三口专为祭神煮肉用的大锅,此刻已经有黄羊的肉香飘出。进了内间,朱颜意外地看到一名身穿隆重吉服头戴镶有十颗东珠冠顶的年轻俊朗男子负手站于神案前,俊秀是俊秀,只是面色苍白,眉目隐隐间透着掩不住的病气,俨然一个病美男。他见帝后驾到才悠悠然折了身子行礼,嗓音无力而虚飘:“福全请皇上、皇后安。”
福全?朱颜疑惑的眸光小心翼翼投向身旁的安德三,安德三会意,咬低了声音道:“裕亲王福全,先帝爷的第二子,皇上之异母亲兄,体弱多病。”朱颜恍然点头。他对顺治帝的生平并不算了解,只知他曾有一宠妃董鄂氏极为出名,野史记载着董鄂妃死后顺治帝心灰意冷之下于五台山出家为僧,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至于历史的真相嘛……改日有机会倒是可以询问询问。至于顺治最后留下几子几女他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出神间已听玄烨爽朗的笑声:“皇兄快快请起。你我兄弟二人私下已是许久未见,今日把你宣了入宫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
朱颜偷偷觑向福全,只见他容貌极为出色,眉目之间与玄烨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无论体魄还是外形都比玄烨要出色上许多,堪称是古代美男子的典范。举手投足间虽显着苍白乏力,偶尔咳上那么几声,却丝毫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难得皇上有此雅兴,今日奴才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咳咳!”谈笑间,眼神与朱颜撞了个正着,眼中似有别样光芒闪过,“奴才听闻皇后娘娘近日凤体抱恙,如今可如意了?”
朱颜不曾想到福全会和自己说话,含笑安然受着他的眼神,“劳王爷挂心了,本宫渐已安好。”
福全加深笑意,“娘娘定要快些将身子养好,不然皇上必定夜夜孤枕难眠了。”
朱颜借颔首避开了福全似别有深意的深邃眼神,心中琢磨着怎的这裕亲王与赫舍里的关系仿佛不一般,莫不是这中间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赫舍里是有多抢手啊……边想着嘴上边笑道:“王爷说笑了,这后宫的姐妹众多,但凡哪位妹妹都能好好儿伺候皇上,皇上又怎会孤枕难眠?”
福全怔了怔,无声苦笑,不再言语。
玄烨干笑两声,收回有意无意间梭巡在福全和朱颜之间的眸光,定定望向朱颜,“朕看你脸色有些苍白,别是累着了,要不先回去歇着?”
朱颜回道:“多谢皇上关心。怎可因了妾而坏了这祖宗的规矩?妾不累,能坚持到仪式结束。”
玄烨点头,柔声道:“嗯,若有半点不适便及时告知朕。宫莲宫棠,扶好你们主子,”转头对梁九功道,“皇后久站不得,既然吉时已到那便开始吧。”
帝后先后到佛前、神前、灶神前拈香行礼。等到礼毕之后朱颜确实感到身上这具皮囊有些受不住折腾,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待从毡垫上站起时竟眼前一黑,身子软向了一旁。
“小心!”一道心急的低喝声掠过朱颜耳边,福全竟比服侍在朱颜身侧的宫莲宫棠还抢先了一步,稳稳接住了软倒的娇躯。
鼻尖突传陌生的男子气息,朱颜心下便知不妙。晕厥也只是一瞬间,他不敢迎上福全两道焦急而灼热的目光,只装作一副惶然的模样从福全怀里缩回了身子,“谢过王爷,本宫的身子还真像是纸糊的,给王爷添麻烦了。”心里却是咒骂道:这娇贵的皇后娘娘平时能不能运动运动啊?不知道生命在于运动的人就是早死啊!怪不得难产了……
福全忽然又空了的怀里似乎有些僵硬,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娘娘没事就好。”
玄烨眸光倏然间便冷了下来,脸色和语气却令人猜不透是何情绪,“皇后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来,朕抱你回去。”说完不等一室的人做出任何反应,已经打横抱起朱颜,也不看目瞪口呆的朱颜一眼,径直大步朝外走去。
呆站着的宫莲回过神,并未随了所有宫人尾随帝后而去,只默默站在原地静静偷觑着福全的神色,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出声:“王爷……王爷才情过人,想必听过这样的诗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福全呆滞的眼神失了魂地盯着帝后消失的门口,听得宫莲这么一说,良久晕开了一抹苦笑,淡淡道:“路人?当年若不是他横刀夺爱,如今还不知谁才是路人!”
宫莲面色突变,急道:“王爷慎言!奴才深知王爷内心苦痛,可就算不为皇后娘娘,只为王爷自己,王爷也应深知人言可畏。奴才什么都不在乎,只愿……”她忽地低下螓首,压低了声音,“王爷一生安好。”
福全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正眼看着宫莲,忽觉她微红的脸蛋像极了赫舍里与他初次相遇时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宫莲的脸。
“王爷……”宫莲一惊,慌张地往后缩了一步。
福全方一触碰到宫莲的皮肤便浑然惊醒,当下猛咳了几声,尴尬地别开了头,“对不起,本王一时……”
一时沉默。
良久后,福全面上终于浮现了笑容,四周张望了一遍,见没人便压低了声音:“这些年,辛苦你了,本王一直记在心里。”
宫莲眼眶一红,欠身一福,“为了王爷,奴才愿意。”
福全点点头,温声道:“你是个好女孩,将来必定能觅得个好归宿,本王会暗中为你留意个好夫婿,待将来你离宫日期一到,本王便收你为义妹,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宫莲扑通跪下,胸口剧烈起伏,憋了许久总算哽咽道:“既然王爷这么说,今日奴才便斗胆表明心意,奴才谁也不嫁,只求将来能服侍王爷左右,奴才自知命贱,侍妾也好,为奴为婢也好,王爷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还望王爷成全!”言毕低低俯身磕头不起。
如此肺腑之言,饶是铮铮铁汉也难免动容。福全搀起宫莲,叹道:“本王竟不知你……傻丫头!你若随了本王又怎能有好的名分?本王是想你能被明媒正娶,做得他人正室。”
宫莲泪眼婆娑:“奴才不在乎名分,王爷……您就不能看在奴才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成全奴才吗?”
福全背转过身子,语气多了几分强硬:“你明知本王的心里只有她,此情一生不变!你愿意同本王的福晋们一样,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却一生都得不到本王正眼一看吗?”
宫莲眼神坚定如磐石:“奴才愿意,什么都愿意。”
“可本王不愿意。”
宫莲失神,两行热泪滚烫滑落,晶亮如晨露,“奴才明白了,多谢王爷直言,奴才告退。”
福全无言,望着宫莲逃也似踉跄离去的背影,心酸直达四肢百骸,喉头一痒,又咳上了。
殿外廊下拐角处,转出了容若半侧身子,同样望着宫莲离去的背影,眼中却是怒火中烧,拳头捏得青筋爆现。
坤宁宫东暖阁里,玄烨喝退了所有宫人,门窗通通紧闭。朱红织凤凰双飞地毯上的青铜暖炉没添新的红罗炭,早已熄灭,寒风无孔不入,满室顿时有丝丝凉气四处穿梭,寒意生生。
玄烨双臂酸胀着,久久抱着朱颜直直立于阁中,仿似一时没有要将怀中人儿放下的意思,绷着一张脸,也不说半句话。朱颜难受得几要破口大骂,心里更加肯定了赫舍里和福全之前关系不一般,康熙大帝这是在喝醋……还是陈年旧醋,最酸的那种。脑中不时提醒着自己:我是皇后,我是皇后……他是皇帝,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皇帝,不能得罪他……不能得罪他……
朱颜偷觑着玄烨不善的面色,怯怯地:“皇上……您手酸了吗?”
玄烨不应。
朱颜讪讪道:“皇上,要不您把妾放下,妾给您揉揉手?”
玄烨像雕塑。
朱颜深呼吸,又低低唤了声:“皇上……”
忽然,沉沉的声音闷闷响起:“玄烨。”
朱颜一时却没反应过来,“……啊?”
玄烨轻叹一声,无奈的神情就像是对着一个让自己束手无策的调皮孩童,总算化了泥雕之身,一步一步慢慢、慢慢走到凤榻前,把朱颜轻轻放平在床上,脉脉睇着赫舍里那双如水如星般的眸子,“为何不再唤我玄烨了?自从……那日之后你便记恨上我了么?”眼底隐隐有痛楚浮上,他却是不敢也不愿提及“难产”二字的。
朱颜一张脸僵得如同远古化石,想往床角缩去却惊觉这幅孱弱的身子竟被玄烨紧紧钳住,动弹不得,不由再次在心里叫苦不迭,“皇上名讳,岂是能随意叫唤的……唔……唔……”唇上一通滚热猛然滚落,湿热的怪异触觉刷地一下直掠脑神经,狠而野蛮。
朱颜脑中一炸!
直到喘不过气来,玄烨才恶狠狠甩开朱颜因挣扎而紧拽着他衣服的双手,“你就这么嫌弃朕吗?你心里还是忘不了他是不是?是不是?”
猛地一下顺不过气来,咳了好一阵才能出声,朱颜怒火直冲脑门,此时也顾不上压抑自己的性子了,破口就是大吼:“爱新觉罗玄烨,你是变态吗?”话一出口,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哀嚎——眼前这个少年帝王一再打破他的原则底线,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到底完完全全是原来的朱颜还是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融合着赫舍里感情的……怪人,所有的一切,他宁愿相信自己是精神分裂了!
玄烨当下呆若木鸡。
两人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僵持不下。直到外间怯生生响起安德三颤抖的声音:“禀皇上、皇后,太皇太后、皇太后差人给二阿哥送了东西来,苏茉尔嬷嬷和云姑姑正在外间儿侯着呢。”
二人霎时别开了头。玄烨一张脸黑得几要滴出墨汁儿来,胸口忽上忽下快速起伏着,末了也不再看朱颜一眼,冷哼一声后径直甩门而出。
狠狠用袖口抹擦着嘴,朱颜全身微微颤抖,眼角的泪痣随之上下晃动,仿佛随时便有血珠滑落。眼角余光瞥见床榻边的紫檀宫灯,索性一脚踹了过去,伴着哐当哗啦的声音低声怒骂:“莫名其妙!”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竟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侵犯!
廊庑下,安德三一听这动静慌得掀了帘子冲了进来,一看之下一时傻了眼,讷讷道:“皇后主子?您……”
“闭嘴!”
安德三背后冷汗倏地冒出,怯怯应道:“……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