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之中,寝宫之内太医和宫人内监进进出出。敏贵人、常答应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未免触犯圣颜已被朱颜命人遣送其各自回宫幽禁,等待处罚,无诏不得外出。
外间正堂高座之上的太皇太后狠狠搁置下青花瓷茶盅,面色阴沉至极。座下,朱颜、昭嫔、荣贵人并一干奴才分前后之位跪于地面上,尊如皇后此时膝盖下也并无铺放毡垫。
太皇太后若是出言训骂也罢,眼下只沉着一张脸半声不出更是令人心惊胆战。朱颜未敢去擦额际淌下的汗珠,踌躇片刻才斟酌好了言辞:“太皇太后息怒,是孙媳未能尽到皇后之职,一来未能保慧妃及其腹中胎儿周全,有负太皇太后所托,二来未能治严后宫妃嫔,有损皇家颜面。一切皆是孙媳的过错,请太皇太后降罪。”
昭嫔服饰妆容皆是前所未有的清简素淡,朝着太皇太后磕了头后,惶恐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空有协理六宫之衔,不曾为皇后娘娘分忧,无力助娘娘管治各宫妃嫔,以致慧妃无辜受罪。”
太皇太后一记眼刀杀到昭嫔泫然欲泣的娇容上,不怒自威:“你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敏贵人是你一路提携而上,凡事以你马首是瞻,你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撒泼而不加以训示,不知是何居心?”
太皇太后话中有话,昭嫔听得心下暗惊,忙的咬紧牙根,两眼泪下:“妾惶恐,不敢有丝毫欺瞒太皇太后,平日里妾早已多番劝诫敏贵人,然则妾自知无能,敏贵人虽与妾情同姐妹,无奈本性难移,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千错万错皆是妾一人之错,太皇太后,若是慧妃腹中龙胎有损,妾愿一命换一命,为己赎罪。”
太皇太后冷哼,道:“你区区一条贱命又怎有资格换哀家皇孙一命?更何况若是苍天不佑,慧妃一尸两命,你就是死千次万次也不足矣!”
昭嫔身子一软,几欲晕厥。太皇太后如此盛怒可谓前所未有,一时间一室阴云遍布,只得连声:“太皇太后息怒……”
荣贵人也不见了素日里的恬淡,一脸忧色道:“慧妃宅心仁厚,良善之人上天必定庇佑眷顾,定会母子皆安。”
“朕是天子,朕不允许苏依尔哈母子出任何差错,就连上天也不可忤逆朕!”
话音方落,玄烨匆匆赶至:“请太皇太后大安。”
太皇太后见玄烨到来,怒气稍敛,“皇帝可是来了!你好好儿看看你这些个千挑万选的妃嫔!一个个儿是存了心气死哀家这把老骨头!”
玄烨眸光扫过朱颜苍白如纸的脸上,一丝心疼隐在了眼底:“苏依尔哈定然会母子皆安。太皇太后切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朕必定严惩敏贵人、常答应,眼下苏依尔哈母子才是最要紧,太医何在?”说着才要向内间寝宫而去,恰此时,李淮溪放快脚步入了堂间,扎跪只行了一半便被玄烨一把抓起,“如何?可是平安?”
李淮溪并无一丝慌张之色,只温声道:“皇上放心,娘娘并无性命之危。”
玄烨顿松口气,紧拽着李淮溪的手也随即收回。太皇太后却依旧蹙眉不安,急道:“孩子呢?”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
李淮溪尔雅如美玉,神色无波,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只是受了惊吓,呛了几口池水,所幸及时救起,并未伤及根本,此时母子皆安,不仅如此,微臣还诊出娘娘此胎为男,此次有惊无险,实乃太皇太后之福,皇上之福,大清之福。”
“当真?”太皇太后怒而转喜,若非在苏茉尔的搀扶下,只怕连站都站不稳了。
李淮溪躬低了腰身:“微臣不敢欺君。”
玄烨亦是连声道“好”。悲而转乐,一屋子的人无不如释重负,只有昭嫔的脸色一瞬掠过怨毒不甘之色,顷刻又换上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朱颜看在眼里,心里疑虑顿生。
是夜晚膳之时,琉璃灯迷离恍惚,朱颜特意屏退一干奴才,独独留了安德三在旁。
安德三亲自布菜,“皇后主子,这道五绺鸡丝儿看起来颜色甚好,看来御厨是下了心思做的,主子尝尝可好?”边说着边小心翼翼拿起小瓷盘上一双银箸探入菜中,夹起一小筷子鸡丝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
朱颜蹙眉看着,轻声道:“早已说过多次,以后都无需你试菜你偏是不听。”
安德三浅笑道:“奴才知道主子是为了奴才着想,不过主子放心,试菜也只是以防万一,每次奴才都是先用银针试过,银针无异样才试吃的。”
朱颜却是不以为然:“其实这是不科学的。银箸也好银针也罢,实则都不能作为验毒之物。一般的剧毒含硫砒霜是能验出来,若是旁的不含硫毒物譬如毒蕈却是验不出的。若是有人存心下毒当是防不胜防,我又怎能让你以身犯险?”
安德三听得愣愣,道:“这……奴才倒是闻所未闻,若真如主子所言,”清秀的面上是一片动容,“那奴才就更得试菜了!奴才死不足惜,主子您万金之躯可是万万不得有误的。”
朱颜心绪杂乱,胃口不佳,并未动筷,道:“知道你忠心耿耿,又是个有能力的,应知凡事需防范于未然,要是等到毒物被呈上桌面才察觉,甚至是出了人命那便太迟了。”
安德三躬身,字正腔圆道:“多谢皇后主子教诲,奴才自当铭记于心。”
朱颜两眼失了焦距,一晃间无神地移远了视线,仿佛在看很远很远以后的事情上,“只可惜世事难料,很多事情并非你我所能左右的。”譬如慧妃的胎。
安德三眉眼浮上忧色,“主子还在为今日之事烦心吧?皇上龙颜大怒,本欲赐死敏答应,慧妃为其求情方能捡回一命,最终皇上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晓谕六宫,敏贵人被降为答应,禁足一年,常答应则被罚俸一年,禁足半年,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了。这等惩处算是极轻的了,到底慧妃心善,不但不怪罪于她们二人,相反还在太皇太后、皇上面前为她们求情,太皇太后不忍慧妃伤神,便依了慧妃,也算是为了慧妃腹中的小阿哥积德积福。所幸慧妃母子福大命大,经此一役竟连半分胎气也不曾动到,慧妃良善,所谓好心有好报便是如此了,主子您大可放心。”
他倒是宁愿这次慧妃落胎,免她继续遭罪,以后如果当真一尸两命……朱颜黯然道:“又是溺水又是受惊的,常人尚需时日晃过神来,何况是孕妇?你当真相信慧妃不曾动到一丝半点儿胎气?”
安德三眼皮猛地抬起,惊道:“李太医是昭嫔的人,主子的意思是他为了保昭嫔、敏答应而不惜犯下欺君之罪?”
李淮溪暗中对慧妃下蛊之事朱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早已深得他信任的安德三。转眼厉色蒙上眼底,道:“蛇鼠一窝!这还算不得什么。敏答应平日里即使张扬跋扈却也不至于撒泼至此,此事背后只怕是昭嫔一手策划。”
安德三一惊,急道:“主子是说……是那昭嫔串通了敏答应欲致慧妃于死地?敏答应撒泼是假,害慧妃落水才是其意?”
“今儿昭嫔的妆容素淡得很,这可大不像她的风格,倒像是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何事刻意为之,莫非她有先见之明?”朱颜冷冷一哂,细细一想,冷笑道,“我只一心想着立威,却不料落入她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敏答应纵然愚昧却不至此,她何曾当着我的面如此放肆?无端突然出现可以说是碰巧,那么为何‘碰巧’撞落的是慧妃而不是我,不是荣贵人,更不是其他人呢?”
安德三沉思道:“主子言之有理,只是……如此岂非铤而走险?倘若此次慧妃当真滑胎甚至因此一尸两命,别说是敏答应,就是昭嫔也难辞其咎。”
朱颜嗤笑道:“这你就算错了,有李淮溪在,慧妃又怎会有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慧妃滑胎,敏答应也是昭嫔的替死鬼,昭嫔自有法子全身而退。就像当年……”顿了顿,一抹冷意袭上眉头,“她设计害得本宫难产险些一尸两命,而后又嫁祸于瓜尔佳氏。试问这后宫之中,慧妃柔弱,嫔妃无不以昭嫔为首,还能有谁能像她这般只手遮天?要你百般查证无非是想落实,寻个证据才好对付她罢了,实则你我早已心知肚明。”
安德三愤愤道:“正是。此等腌臜手段是她惯用的伎俩!主子,昭嫔为祸后宫,早该除之,您不能再心软了呀!奴才是知道的,当年之事平贵人脱不得干系,您迟迟下不了决心,只是怕水落石出之时,平贵人难保一命。”
要不是看在她长得像林夕夕的份上,哪还由得她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朱颜脑中再度想起林夕夕灿烂无邪的笑脸,心里便不由得一揪:“早在她多番苛待东儿,暗中与裕亲王福晋往来时,我就已经怀疑她了。只是……你安插在她宫里的眼线不是说了她其实与昭嫔不和吗?如今她们也不再往来了,或许当年的事儿她是受了昭嫔胁迫的。”
安德三斩钉截铁道:“就算如此,主子想必也深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理儿。平贵人是主子您的亲妹妹,即便是受了胁迫,大可向您坦诚,共谋对策,却又何苦在背后放冷箭?要知道您待她实在不薄。”
那又如何?朱颜顿时想起蓝常在那句“后宫从来无姐妹”,不禁感叹人情如纸薄:“人心难测。且再看看吧,若是她不再犯浑,届时昭嫔伏罪我一定想办法保她无虞。”
安德三犹豫道:“主子要三思,奴才知道您心软,但是养虎为患的事儿奴才见得多了。而今奴才虽能确定平贵人背叛您,但她究竟对您做过些什么却仍未有确凿证据——圆月……还是守口如瓶。”
朱颜颔首,道:“我明白。至于圆月,她在乡下的家人你可妥善安顿好了?听说她母亲重病垂危,你要找个好大夫,能救则必定要救。”
安德三回道:“主子放心,奴才早已办妥。主子待圆月这般,她若是还不弃暗投明,便留她不得了。”
朱颜淡淡道:“我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好,圆月与我非亲非故,是敌是友都未见分晓,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三分情七分计,算不得好人。”
安德三柔声道:“主子快别这么说,您是奴才见过最有善心最好的主子。从来人生在世都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您深陷后宫,您若是不防人不仁如何能保全自身?您还年轻,二阿哥还小,往后的路……长着呢。”
承祜么……朱颜怅然若失,说到底从身上这具身体生生感受了生子之痛,承祜那也算真是自己的孩子呢,只是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命运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自己竟是一无所知,历史上这母女二人最终又是什么结局?
“是啊,还长着呢。这路还没怎么走呢,脚就先崴了。”朱颜苦笑道,揉着脚踝疼痛处,目光渐渐变冷,“你可注意到当时慧妃落水时谁在我身后?”
安德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忽然眼一亮:“主子的意思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您一把您才会摔着的?”
朱颜幽幽道:“不是推,是踹。”
安德三急了:“踹?好大的狗胆!踹哪儿了?您还有哪儿伤着了?”
朱颜瞪着安德三,心里虽然念他的好,面上却是刻意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看把你给急的,那人不过是踹了我的鞋跟儿……”
“不过是踹了鞋跟儿?”一向恪守宫规的安德三竟然打断朱颜的话,一脸怒色,“这已经是杀千刀的死罪!”
朱颜看着安德三失控的模样,早前的怒气竟都消了大半,嘴边隐隐衔着一丝笑意:“那杀千刀的是谁你可看见了?”
安德三一脸怒容立即僵住,扼腕道:“若是看见了,还能留那人贱命?”
朱颜耸耸肩,摊手道:“所以,又能怎样?”当时情形混乱,全部人的眼睛都盯在厮打在一起的常答应和敏贵人身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是谁给他使了绊子,就算有人恰巧看到了,只怕也不会惹腥上身。
安德三忿而握拳,末了,深深叹气,道:“主子脚踝处可疼得紧?奴才即刻去请太医来。”
朱颜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扭到了,未伤及筋骨,你去取瓶祛瘀膏来就是了。”
“嗻。菜也都凉透了,奴才着人再热热吧!”
朱颜摆手,意兴阑珊道:“不必了,都撤了吧。”
安德三踌躇道:“主子胃口又是不佳?常日这么食不下咽的,可是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