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长街,凄厉的哭喊声已如夜枭惨叫般远远传了开去,在夜晚的深宫之中一声又一声地撞击、回荡,终和呼啸的寒风融为一体,真当像足了冤死的鬼魂在痛述未破的冤情和毕生的哀怨。
转过一处角门,朱颜猛地止住脚步,震惊地望着不远处那团熊熊燃烧着的巨大人形火球。惨叫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大火已经遍布锦贵人全身,唯有头部依稀能辨认出原先那张艳丽精致的容颜,只是随着惨叫声愈演愈烈,就连发顶的青丝也很快被吞没其中,只余下骇人的火团在雪地中不停地翻滚扭曲,口中不断嚎叫着:“姐姐……救我……灵秀姐姐……”
四周的鬼火像是饿狼寻找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不停地往火中飘进,一簇一簇融入大火中,如飞蛾扑火。
昭妃远远避在墙角处,双手紧紧掐住未艾的手背,生生地把未艾的手掐出了血花,仍止不住一脸的惊惧与一丝的痛楚:“灵毓……灵毓……”
蓝贵人与昭妃相距不到半步,身边也仅有紫苏陪伴在侧,主仆二人亦是紧紧相携在一起,震惊不已。
朱颜快步走近,大喝一声:“一个个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救火?”
所有宫人哪敢上前半步,只一个个逃得远远的,生怕成了池鱼之殃。朱颜又惊又怒,想要再往锦贵人走去却被安德三跪在面前雪地中拦住。
“皇后主子,火势已不可避免,人是救不了了!您不能过去!”
惨叫声已逐渐弱下,人也不再强烈挣扎,火却是越烧越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怪异香味,这种香味之浓郁竟然能大范围覆盖掉锦贵人肉身被焚烧所发出的臭味。
朱颜紧闭起双眼,重重嗅了嗅空气中的异味,在那浓郁的香味之中隐隐捕捉到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独特臭味——竟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突然睁开双眼,眼中的震惊转为了然和愤怒。
夜已深。所有目睹鬼火的妃嫔齐聚坤宁宫,正殿之中即便暖和如春亦消释不去充弥着的紧迫和不安。
玄烨重重扔下茶盅,茶盅倒在案几上,温热的茶水顿时倾泻而出,顺着桌沿直往下滴。
诸妃皆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皇后,锦贵人的尸身你看过了吧?可有什么异样?”
朱颜暗暗打量玄烨迫人的面色,略加思索后道:“自然是有异样的,不然所有的鬼火也不会只往她一人身上靠近。”
玄烨蹙眉望着朱颜,不悦道:“鬼火?皇后也相信鬼神之说?”
朱颜暗含厉色的眼风扫了座下诸妃,“妾信不信倒是在其次,只是宫里竟出了这等荒诞的怪事儿,若说真的闹鬼了,那这鬼也真是不长眼,不去找杀害她的凶手却缠上了锦贵人,白白烧死了一条人命,却是用意何在?”
平嫔双手不断绞着手中的丝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姐姐难道忘了早前在小梅林中锦贵人对颜贵人做过羞辱之事么?一定是锦贵人因此怀恨在心,寻仇来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是将她杀死抛尸莲池中的人了!她这是打算一个一个来啊!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昭妃一记杏眼冷风迫了过去,怒道:“皇上在此,你胡乱说些什么!本宫看你如此慌乱,莫非莲池浮尸一案是你做的?”
平嫔惊愕的双眸迎上昭妃的冷眸,猛地打了个冷颤,拔高了声调:“昭妃,污蔑的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这要是不小心被鬼听了去,我若是死于非命了也是会化为厉鬼回来找您的。”
昭妃艳唇冷冷勾起一抹讽笑:“那得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了。若是人人死后都能化成厉鬼,那常答应的阴魂早该出现了,也不必等到颜贵人死后才凑到一起出来吓人吧?”
“行了!”朱颜沉脸出声,“宫中的事已经够多够乱,你们就别在这添乱了。昭妃、蓝贵人,本宫问你们,锦贵人被火烧之前只有你们两个在一旁,你们是亲眼目睹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昭妃却是缄口不言了。蓝贵人已恢复惯常冷凝冰霜的一面,接过宫棠奉上的热姜汤浅浅抿了一口,“回皇后娘娘,当时妾和紫苏在前头走着,走了约莫有十来步,回头见昭妃还是文风不动站在风口不愿避开,未艾在旁哭劝也无用,像是真的打定主意想会一会那些鬼火。锦贵人是昭妃的亲妹妹,自然是舍不下自己的亲姐,也在旁边劝着,直到鬼火愈来愈近,锦贵人终究还是吓坏了,便撇下昭妃,自己往妾的方向跑来。只是……”说到这,蓝贵人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惧色,“不知为何她这一跑,所有的鬼火便都活过来一般,全往她身上靠近,这一靠近就立即烧了起来,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
昭妃银牙恨恨一咬,“灵毓这才进宫多少天,怎会是莲池浮尸一案的幕后之人!就是和颜贵人言语上略有冲撞亦是罪不至死,就算是冤魂索命,也轮不上她!皇上,这鬼火烧身绝对有蹊跷,妾是绝不相信冤魂索命一说!还请皇上可怜灵毓惨死,查出始作俑者,将其千刀万剐!”一面切齿说着一面离座跪下,言辞恳切悲愤。
玄烨虽不喜锦贵人,但毕竟曾为枕边人,又是钮祜禄家族的女儿,不同于常答应的出身,这条命若是再不加以重视,别说是其父遏必隆,就是太皇太后那关亦是难以交代。
“朕知道你难过,但此事扑簌迷离,只怕以皇后一人之力将疲于应对,这样吧,朕明日即刻命明珠进宫协助皇后查案,早日查出歹毒凶手以慰锦贵人在天之灵。再让容若加强宫中护卫,务必保证每个人的安全。”
昭妃语含呜咽:“多谢皇上!还请皇上恩准妾参与查案,妾一定要亲手抓出杀害舍妹的凶手!”
玄烨眸子几不可察掠过一丝不明异色,上前扶起昭妃,柔声道:“到底是亲姐妹。也罢,你若是执意如此朕便依了你就是。”
两行清泪自昭妃眼中滑落,她深深一福:“多谢皇上!”
待到众人皆散尽之时,夜已深沉。玄烨脱去玄色龙纹大氅将其拢在朱颜肩上,再从身后抱住了他,重重嗅了嗅怀中人儿发丝上清幽的香味。
“今儿晚上是不是被吓坏了?”
朱颜闭着眼感受着玄烨身上源源不断的暖和,缓缓启齿:“我从小就经历了许多旁人认为吓人的事情,刚开始是害怕的,但到了后来就习惯了。”尸体他可是见了多了。
玄烨微微一怔,却也没深问,只是搂得更紧了些许,温声道:“锦贵人的死不简单,你似乎有所隐瞒,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儿我便没细问你,说说,都发现了什么?”
朱颜睁开双眼,宫灯晦暗,眼角的坠泪痣忽明忽暗,“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所谓的鬼火实则是……”
话未说完,廊庑下突然响起安德三迟疑低沉的声音:“皇后主子。”
玄烨不耐烦地皱起两道浓眉,不悦道:“大半夜的还有什么事儿?说!”
安德三的声音越发的小心翼翼:“回皇上话,御花园洒扫的奴才小南子……殁了。”
朱颜眼皮子一跳,急忙离了玄烨怀抱,扬声道:“进来说话。”
“嗻。”安德三掀了棉帘子,夹带了一股子风雪进门,隔着深重帷幔打了个千儿,“皇上、皇后主子,小南子他……也是死在了莲池之中,尸身奴才已经着人打捞起来了。”
朱颜既惊又怒:“怎么回事儿?不是叫你找人照看好了吗?”
安德三未敢起身,连连道错,“奴才让小贵子和小连子轮流看管着,今儿晚上轮着了小连子,原本是没有半点差错的,可谁知……今儿晚上到处是鬼火,小连子回禀说耳房中也见着了那骇人的东西,他给吓跑了,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小南子了,这才着急忙慌去找……”
朱颜若有所思道:“小连子又怎会找到莲池去?”要知道宫里的奴才是最害怕那个地方的,更何况还是个“闹鬼”的夜晚。
安德三回道:“小连子是和小贵子一起去找的,二人心知自己失职,未敢声张,只想着能暗中快点找到小南子好将此事隐瞒下来。二人找到了御花园中,本来也不会往莲池的方向找去,但是无意中远远发现了小南子,心中暗喜,也好奇小南子意欲去往何处,便一路尾随着他,不知不觉便跟到了莲池旁,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小南子已经跳到了莲池中,二人正想上前去救人,谁知道……谁知道擒藻堂中突然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声,四周突然又涌出许多鬼火,这下又把他们吓得够呛,撒腿就跑了……”
玄烨把玩着和田玉龙纹扳指的手突然停住,眼中掺杂着怒火和疑惑,不怒自威:“即刻传明珠进宫查案!”
咸福宫中,灯如人心,晦暗不明。良久,昭妃和平嫔相对静默无言,各怀心事。
平嫔隐藏在纯白貂毛手焐子中的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未几,还是沉不住气先出了声,语含激越:“苏想容也是你杀的是不是?是不是?”
昭妃冷厉眼风狠狠刮刺着平嫔,厉声道:“放肆!本宫也是能让你如此嚣张质问的么?”
平嫔惊魂未定:“顾不得那么多了……命都快保不住了!她们来了,她们的鬼魂来了!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我,然后就是你……”
死寂中,只闻“啪”清脆狠辣一声,平嫔被昭妃一巴掌打得趴倒案几之上,嘴角血丝瞬间溢出。
“没出息!当初敢做就要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你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平嫔带着哭腔一把抓住昭妃的衣袖,扑通跪下:“姐姐,姐姐快想想办法,我还不想死,姐姐也是不想死的,姐姐向来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就是常答应、苏想容化成了厉鬼也斗不过姐姐的……”
昭妃狠狠甩开平嫔,一声冷笑道尽了无畏之态:“若真是常答应化成了冤鬼她也怨不得本宫,一切是她咎由自取,本宫怕她做什么?至于苏想容,本宫告诉你,她不是本宫杀的。”
语出惊人。平嫔当下错愕,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相信:“怎会?怎会不是你杀的?宫中谁还会有杀人于无形的本事?况且她和常答应之死几乎如出一辙。”
昭妃明艳的容颜如暗夜蔷薇,无声怒放:“本宫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清楚楚。就你这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的模样,本宫还真没必要骗你。没错,常答应的确是本宫下的手,这件事你也是知情的,但是苏想容的死的的确确与本宫无关,本宫比你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嚣张至此!只怕灵毓的死也跟此人脱不得干系!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闻言,平嫔难以置信的神色这才大为收敛,内心也是信了六七分,在凝萃的搀扶下站起,蹙眉惊疑道:“如此说来,人当真不是你杀的?”
昭妃看也不看平嫔一眼,兀自拢着珐琅金丝手炉稳坐高座其上,懒懒一“嗤”,凉凉道:“本宫还想问一句,人是不是你杀的?”
平嫔急急道:“姐姐说笑呢,我要有这本事,还能……”眼神一流转,止住了未说完的话,转而道,“只是有个问题还是要请教姐姐的。您和锦贵人是亲姐妹,您要是真和苏想容之死无关,那么发现苏想容浮尸之后,锦贵人的所作所为却是令人费解了呢。听说,当晚皇后可是拦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尸身的,可是锦贵人竟不顾皇后懿旨,闯了进去,嘴上说是为了见苏想容最后一面,实则更像是冲着尸身手中紧握着的那枚玉佩,就是在最后她也在不断提起玉佩一事。一开始我认定了她是受您之意,以为那玉佩定是您事先安排下的,但如今听您这么一说……”
昭妃冷笑着打断平嫔的话:“听说当晚荣嫔也在那儿?”
平嫔眼中突然一亮一震,喃喃道:“荣嫔?荣嫔……难不成会是她?”
此时,咸福宫首领内监张甫躬着苍老单薄的身躯兀自掀了棉帘子近前,在昭妃耳边耳语几句,昭妃听着听着眯起了杏眼,眼帘之上的飞红妆如落梅沁染,末了,她笑靥如花:“那枚玉佩当真是慧妃的?”
张甫退后几步,躬身回道:“老奴不敢欺瞒娘娘。”
昭妃笑得越发明媚:“本宫道皇后为何将那玉佩藏着掖着呢!原来如此。没想到后宫真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不止本宫一人希望慧妃和她的孩儿早些入葬妃陵啊。”
平嫔发鬓上的翡翠蜻蜓珍珠头花在宫灯的掩映之下折射出一缕森寒的光芒,衬得她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越发的苍白如鬼,她粉唇抖动:“慧妃的玉佩?如此倒也好,既然已经有人比我们先动手了,我们何不乐享其成?”
“乐享其成?”昭妃凝住了笑靥,慵懒斜倚座上,吐气如兰,“灵毓是如何惨死的,你不会是转眼就忘了吧?”
平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扶紧凝萃的手,色厉内荏:“姐姐当真认为锦贵人的死不是鬼魂索命,是……人为?”
昭妃含笑一“嗤”,“这宫里头的冤死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见比她们惨死百倍的人化身厉鬼向人索命?”
平嫔迟疑须臾,道:“只是那鬼火……”想及当时所见,浑身还是忍不住抖了抖,“要说是人为作祟,不免也太过诡异,宫里谁会这种妖术?”
昭妃红唇微扬:“皇后这不正查着呢吗?听说连纳兰明珠也被宣进宫了,他们到底能查到些什么,咱们拭目以待就是。”
平嫔道:“怕只怕皇后还没查出来,又有人丧命鬼火之下。旁人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殃及你我便可。姐姐说这人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昭妃掩袖打了个呵欠,声音虽慵懒眼神却忽然遍布杀气:“灵毓是本宫的亲妹,你说她是冲着谁来?”
平嫔未敢迎视昭妃双目,只垂首道:“苏想容并非姐姐所杀,也并不一定就是冲着姐姐而来,之所以杀锦贵人或许真是为报苏想容当日小梅园受辱一事,或者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若说此人是为了给苏想容报仇,那么杀苏想容和锦贵人的便是不同人了,但是也有可能二人皆为此人所杀,目的是为了以苏想容冤魂索命来扰乱人心,借鬼的名义以除去她所想要除去的人。姐姐以为呢?”
昭妃眼中杀意未退却:“无论如何,本宫都会为灵毓报仇。本宫就算再不喜欢灵毓,她也是本宫的亲妹妹,我钮祜禄家族的女儿怎可就此不明不白地荒诞死去!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本宫的手上!”
平嫔闻言止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夜业已深沉如墨,风雪交加。也不知是几更天了,昭妃傲然挺立廊庑下,冷眼目送平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突然,冷笑出声。
张甫和未艾在旁不免偷偷相觑一眼,只觉得天儿越发的冷入了骨子里。
未艾大气不敢出:“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昭妃冷哼道:“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张甫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后宫失控,人心难测,保全自身方为上上策。奴才看娘娘实在是累着了,且先不说了罢,天儿太冷了,您还是进屋歇下吧?”
昭妃凌厉眼风扫向未艾手中的提灯,忽而挥手将它打落,顿时,灯心中的烛火触着了灯罩,“呼”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张甫和未艾惊慌跪下,惶恐不已:“娘娘……”
“那鬼火不是厉害得很吗?本宫倒要看看它敢不敢烧到本宫身上?我钮祜禄灵秀在此对天发誓,她今日敢以鬼火夺我亲妹之命,我明日便敢以人火烧她九族以慰我亲妹惨死之魂!”
火,烧得“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