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三慌乱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是……是、是……小运子和小桂子……”
朱颜眼皮一跳:“招了?”
“死了!”安德三哭丧着脸,喘着粗气道,“俩人都死了,死在这眼皮底下的,若是传开了,坤宁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死了?”朱颜心下一惊,咬牙道,“怎么死的?”
安德三眉头打着结,道:“奴才尚未敢妄动,是否要即刻传尚方院的人介入,还请主子示下。”
朱颜沉吟须臾,道:“自然是要传尚方院的人介入的,如若不然,明儿起本宫还不定会落下个什么罪名呢!此事和宫中命案有关,看来今儿晚上明珠也是睡不得觉了。”
安德三即刻领会:“奴才省得了。”
白粗布盖上,两具尸体略作处理之后迅速被抬出坤宁宫。坤宁宫阖宫明面上依旧是静谧宁和,只是每个行色匆匆的宫人面上皆是抑不住的惶惶然。
明珠与朱颜相望沉吟,须臾温言道:“娘娘,他们二人毫无中毒迹象,确是饿死。”短暂的沉默,“此二人死于当下,可见那枚玉佩确有蹊跷,只是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饿死?朱颜胸腔中隐隐有怒火燃起,怒道:“死人也是有死人的用处,只是可怜了这两条人命。是我疏忽大意了。”
明珠眸光越发柔和若春水:“娘娘该整顿坤宁宫中的奴才了。”
朱颜细细查看一遍房中一应事物,却并无发现,也无任何异味,拿起案几上的水碗,满满一碗的水清澈透冷,看似并未动过,“这水验过了么?”
明珠颔首:“已验过,无毒。”
朱颜再度环视四周,转身正欲走出阴湿的耳房,两眼忽然定在墙角的火炉之上。
火炉连一丝余温也无,里头堆着几块被烧透了的木炭,木炭之上错落漫着些许灰烬,灰烬的颜色为深灰,与木炭的黑色一对比,并不难看出端倪。疑上心头,朱颜徒手沾上灰烬凑到鼻尖闻了闻,末了,面色一冷,和明珠对视一眼,径直出了耳房,深深吸了一口冷冽沁凉的空气。月光温存似水,如一层再薄也不过的轻纱披他的面容之上,浸染着眼角朱砂般的坠泪痣。
明珠跟随朱颜身后,颀长的身姿在冷寂的深宫之中仿佛散发着淡淡而温和的光芒,“娘娘。”
朱颜信步走着,头也不回:“除了安德三,其余人等一概退下。”齐整的应答和轻如羽毛的脚步声远去后,幽幽暗暗之中仅剩三人缓缓走着。
明珠的声音总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之惬意:“娘娘默不作声可是怕打草惊蛇?”
“大人知我心。”朱颜停住脚步,轻而飘渺的声音几乎融散在黑夜里,“大人想必知晓曼陀罗花粉?”
明珠想起火炉之中的灰烬,忽然明白了:“迷香。原是用于病者麻醉,东汉医者华佗的麻沸散便采用曼陀罗为主药,市井之中的迷香也大都如此,此物并不难得到,宫中出现此物倒也不足为奇。”
朱颜道:“没错。迷香本身不足为奇,出奇的是那人竟能想出如此杀人的手法。你也见到死者二人遗容皆无一丝痛楚,于睡梦中饿死,杀人于无形,不费吹灰之力。”
明珠沉吟道:“死者这些天来只饮水不进食,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原也有气无力、几近昏厥,再加上大量迷香,极易进入深沉昏厥之境,饶是再饥饿也无法自行醒转。”
朱颜默默认同,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之中冷凝而疏离:“没曾想这后宫之中懂得用药的人还真是不少,不容小觑。”
明珠眼底窜上一抹担忧之色:“这迷香的作案手法和苦艾草的莫不一致,娘娘以为会否是同一人所为?”
朱颜细细回忆着小南子之死,须臾摇头:“投放苦艾草那人其实并无意取小南字性命,其目的仅仅只是让他疯癫失常,让后宫诸人深信他真的撞鬼了,以坐实闹鬼的传闻。就算他原先知道些什么,试想一个已经被‘鬼’吓傻了的内监,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小运子和小桂子的死是蓄意谋杀,他们二人必然有一人和慧妃的那枚玉佩有关,显而易见是被人灭口。而鬼火背后的主使者和意图陷害慧妃的主使者是两个人。”
明珠若有所思道:“锦贵人之死会否与玉佩有关?”
朱颜两眼一沉又一亮:“玉佩的发现者是锦贵人,她也曾多次有意在诸人面前提及玉佩,必是受了昭妃指使借此栽赃慧妃,却被鬼火烧死,如此一想,那鬼火竟是为保慧妃?”
明珠抬头,目若星辰:“似乎是在告诫昭妃。”
二人相视,一时陷入短暂沉默。
圆月和宫棠一前一后跪于冰凉地砖上,二人皆垂头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背款款进殿,三寸高的旗鞋早已来去自如,再无半分别扭的感觉。厚重的鞋底在光洁的地砖上敲出了一阵沁凉的声响,犹如金石相撞。
定定站在她们二人身前,他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冷冽:“本宫只给你们一次辩白的机会,好好说说吧。”
宫棠抢先“嘤”的一声低低哭出了声:“皇后主子,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奴才每日定时送两碗水给小运子,就在方才戌时才送过一次呢!按理说奴才送的水如若他都有喝下,是不应饿死的呀!除却、除却……他自己个儿偷偷将水都倒掉了,寻死呢!”
圆月不似宫棠,虽也能看出惊惶无措,却也算是从容淡定:“皇后主子,奴才亦如宫棠一般每次定时送水给小桂子。小桂子早已饿得发慌,每次奴才送水之时他都恨不得连碗一块吞了,也多次哀求奴才送点吃食给他,奴才觉着小桂子不似寻死之人,至于为何和小运子一同饿死,奴才实在想不透。不过这几日奴才送水之时小桂子都睡得深沉,起初奴才不放心,进去探了他的鼻息,确实并无异样,而且每次碗里都是空的,奴才想着既然水都喝了便也饿不死的,后来也不再疑心有他。谁曾想……主子吩咐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并未做好,奴才自知有罪,但凭主子责罚。”言毕,磕头不起。
朱颜双眸寒光一闪,声音飘渺若冬日晨曦之时的一缕寒烟:“本宫何时说过他们二人是饿死的?”
宫棠一哆嗦,一咬牙,泪眼无惧迎上朱颜双眸:“奴才也是听小内监们说的,主子,咱宫里头都传开了。”
“是吗?”朱颜面上的疑色并未褪去,“这人哪,嘴巴就是好动,只一张一合之间,到底能酿出多少祸事儿呢?也罢,并非本宫有心疑你们二人,虽说坤宁宫中奴才众多,难免鱼龙混杂,但是你二人的的确确脱不得干系。你们……可还有话要同本宫说?”
宫棠稚嫩小脸满是委屈,如寒风肆虐过的一枝白梨花:“奴才从未做过任何有害主子的事情,但请主子明察。”言毕亦是磕头不起。
朱颜望向圆月,见她依旧俯首贴面,看不清面容之上究竟是何表情,便沉着声唤了她的名字,“抬起头来吧。”
圆月腰身直得极缓极缓,就像背上压着千斤重的铁石,“皇后主子,奴才打从唤您这一声主子起,已决心这一生都不再改口。”
闻言,安德三面微有动容,轻声道:“主子,她二人虽说有着莫大嫌疑,但是咱们宫中也并非只得她们两个奴才。宫棠是主子家生的,打小伴主子长大,素来忠心耿耿,而圆月……虽说曾侍奉他主,却也是出自主子母家,主子亲妹的奴才应当也是忠于主子的才是。”
宫棠嘴边偷偷泄出一抹暗笑。圆月听安德三一番话,却是眉头皱得愈深。
朱颜和安德三交换一记眼神,刻意沉默片刻方徐徐说道:“此事关乎两条人命,本宫不得不慎重,你二人如若真是清白无污,本宫自会还你们清白,如今无确凿证据,本宫也不愿为难你们,且都退下吧,明儿起直至清白得证之时,本宫这儿都不需你们伺候了。”
二人旋即谢恩告退。直至出了玄关,圆月隐忍的泪水方决了堤,簌簌而落。
宫棠斜乜着圆月,声量不大不小恰好传进了里间朱颜耳中:“姑姑怎的哭了?是做了亏心事儿心有难安还是担心坏事儿被主子查出之日便贱命不保?”
圆月语中虽有哭意却更显濯濯坚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清者始终自清,妹妹莫胡乱给我扣下脏帽。”
宫棠不依不饶:“谁不知你是从平嫔和昭妃宫里头出来的?谁知道你心里的正主儿是谁呢!我劝你还是赶紧招了吧,别以为主子娘娘仁慈便可轻易饶了你去!你一人儿犯了死罪可别连我也拖下水!”
圆月动了怒:“犯了死罪的还不定是谁呢!”扔下这句话,再不理会宫棠,兀自快步离去。
院子里的零星红梅开得正欢,寒风一吹,卷落几许花瓣,宫棠伸手接过一瓣,握在手心揉成了一缕残红。
安德三扶了朱颜上暖炕,轻声道:“皇后主子,夜深了,您还是先歇下吧。”
朱颜侧坐炕上,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肃然的面容一放松,疲态尽显,徐徐问道:“你还是觉着圆月更可疑?”
安德三略作思虑,道:“许是奴才同宫棠相处多年,不比那圆月,相交不深,到底还是有所偏颇吧。不过也不是奴才有心为难圆月,她也确实曾忠于他主,这点儿便是她致命之处了。”
朱颜一张面容沉静若水,灯光之下愈显恬淡柔和:“可你也莫忘了宫莲一事。”
安德三怔怔,只叹了气便不再言语。
半透的明纱窗纸隐约可见外头飘零无依的雪花,朱颜抬头望去,只觉心里更冷了几分,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苏绣梨花妃色连帽斗篷,“孰真孰假,一试便知。小三子,劳你再为我做件事。”
安德三恭敬之中含了一丝温存笑意:“但请皇后主子吩咐。”
咸福宫中,昭妃正闲闲躺在贵妃榻上由着小宫女涂染蔻丹,十指纤纤,长甲方一上色,顿时艳丽无边,更是衬得十指肌肤白嫩水灵。
一旁的檀香袅袅,一室清宁安和。
须臾,未艾匆匆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昭妃闻言坐起,挥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尽数退下,入鬓长眉微扬,“皇后叫人盯着冷宫作甚?那个鬼地方她倒是不嫌晦气!”
未艾道:“娘娘,莫非冷宫与鬼火一案有关?”
昭妃美目疑光闪过,朱唇轻启,径直笑开了:“那便真正有意思了。如今皇上尚且年少,冷宫里并无本朝弃妃,按理说不应有所牵扯才是。若是那人借冷宫作为装神弄鬼之地,倒还真是会挑地方。”
未艾露出惊惧之色:“那地方怎么说都是不祥之地,那人就不怕真正的鬼魂索命么?”
“鬼魂索命?”昭妃“嗤”地一笑,玉容尽是无惧的讽刺,“若是将来本宫无用,死在了皇后前头,你若还能活着,便睁大眼睛看看本宫的鬼魂会不会缠上皇后。”
“娘娘!”未艾且惊且急,“奴才知道娘娘无所忌讳,可您也不能这般……这般……”
昭妃斜睨未艾:“行了,看把你给吓的,出息!眼下皇后宫里头又出了人命,皇上龙颜大怒,好戏一出接一出的,可比那戏台上的精彩多了,这宫里日子总要多些事端才不致无趣清冷,就是苦了皇后了。”
未艾一面拿罗扇轻轻扇着昭妃未干的指甲,一面笑道:“听闻连太皇太后都坐不住了呢。”
昭妃凑近身旁的香炉,将袅袅升起的檀香轻轻拢向自己面上,深深一吸,端的十足惬意:“既然皇后这般辛苦,本宫可得帮帮她。”眸色忽然一冷,“找人一同盯着冷宫,别惊了皇后的人。”
未艾颔首回道:“是,娘娘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