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的尽头没有路,竟被一人高的杂草封住了路口,想要再往前进就得拨开茂密草丛,而那一头已经没有一丝鬼影,就连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传出。
一旦拨弄草丛,动作就是再如何轻微都会发出声响。朱颜犹豫须臾,末了还是果断拨开丛丛杂草,极尽所能轻步前行。
透过草丛缝隙,可见前方隐隐似有蓝绿火光。
最后一丛杂草拨开之后,朱颜一双瞳孔倏然放大,直勾勾瞪着眼前所见到的情景。
一片荒芜空地之上,密密麻麻放满孔明灯,足足有百余个,每盏灯的灯罩在暗处都散发着淡淡的诡异绿光,而每个孔明灯的前面都立着一根白烛,白烛之上全都燃着诡异的蓝绿火苗。所有的孔明灯都被一人高的杂草包围其中,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大圈。再往前又是杂草丛生,无路可寻。
朱颜惊叹:这真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他下意识抬头望天。这片空地上方的天空鬼火极其密集,同样雨淋不灭,被风一吹,纷纷朝着内宫的方向飘忽而去。
朱颜又低头凝着孔明灯发了会痴,忽然,撇嘴一笑。四周蓝绿色的火光映照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就连眼角朱红的坠泪痣都染上了那诡异之色,望之宛若鬼魅附身。
安德三一双惊慌的眼睛四下张望,狠狠吞着口水,冷汗顺着雨水直往下淌。
四周静谧得有些过分,并未见白影和方才匆匆赶至的那名内监。
朱颜的注意力此刻却全然被地上的孔明灯吸引,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异样的兴奋,他蹲下身细看孔明灯,将它面前燃烧着蓝绿火苗的白烛小心翼翼放进灯底部的支架中间,双手撑着灯的底部,很快,灯罩受热渐渐膨胀。
突然,无数脚步声齐刷刷汹涌而来,通往石板小路的杂草被人践踏在脚下,生生开出了一条大道。
火把的光芒刺得人两眼生疼。
一座轿撵稳稳落地。锦缎棉帘子掀开,马蹄底敲落地面,一张过分精致的绝世容颜带着恰到好处的如花笑靥惊艳而现。眉目生辉。
昭妃?
朱颜眉一皱,手一松,孔明灯顿时幽幽飞上夜空。待上升至与空中鬼火大约同一高度之时,灯罩霍然被蓝绿色火苗迅速吞噬,一刹那间化为剧烈燃烧的火球,一瞬之间灯罩整个被火球吞噬,燃烧着蓝绿火光,融入了空中密密麻麻的鬼火之中,飘飘忽忽而去……
昭妃目睹朱颜放飞手中的灯,却宛若看不见朱颜的脸,慵懒而隐藏厉气的声音扬声而出:“何人在此作祟!来人,给本宫拿下!”
昭妃一声令下,即刻便有内监冲向朱颜和安德三,团团将他们包围其中。
安德三见状心道不好,挺身挡在朱颜面前,大喝道:“皇后娘娘在此,看谁敢?”
四周内监一时无人敢轻易动弹,却也无人跪下行礼。
昭妃睨着安德三,惊疑道:“这不是皇后身边儿的安公公么?你怎会在此?莫非你身后那名穿着内监服饰,方才放飞鬼火的人就是皇后娘娘?”
安德三正欲辩白,朱颜已按住他的手,信步走到前面,摘下内监顶戴,清冷声音破空而出:“怎么,本宫不过换了身衣裳,昭妃就不认我这个皇后了么?”
昭妃静静凝着朱颜足足有五秒钟,笑而不语,末了才屈膝深深一福:“皇后娘娘万安。妾竟不知娘娘还有乔装易服的嗜好,险些失礼了呢。”
昭妃这一蹲儿安,四周围的内监宫女才齐整行礼问安。
朱颜冷眼看着,弹了弹身上沾着的雨珠,含笑道:“都起了吧。若说失礼也是本宫失礼,这身衣裳原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在本宫身上才是。若不是为查案之便,本宫岂能如此失仪?”
昭妃抚弄怀中汤婆子,大伞遮顶,就是一点雨丝也不曾溅落她身。她冷眼看着雨中狼狈的朱颜,唇边的笑容绽放得再美也达不到眼底:“皇后娘娘只怕不仅仅是失仪吧?”
朱颜沉下声:“昭妃此话何意?”
昭妃陡然收了笑靥,面目皆一冷肃,厉声令下:“皇后涉嫌操纵鬼火之嫌,速速给本宫拿下!”
四周内监迅速收拢包围圈。朱颜面色一变,手上顶戴一扔,傲立风雨之中:“本宫看谁敢?”
昭妃见内监迟迟未敢动手,入鬓长眉不怒而扬:“并非我有意得罪皇后娘娘,方才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是你亲自放飞的鬼火。这夜深人静的,你在此莫非是为了放飞孔明灯祈福不成?皇后本为查案之首,我为协助,这是皇上的旨意,如今皇后有了嫌疑,事关重大,但凡有任何可疑之处、可疑之人都不容错过!我也只好越俎代庖一回了,出于查案所虑,想必皇上不会也不应怪罪于我,”美眸一眯,寒光尽聚,“你们还等什么?拿下!”
“嗻!”一应内监不再犹豫,立即有两名扑向朱颜。安德三一时气疯又急疯,大喊“反了反了”扑向他们,只差片刻便要扭打在一起。
朱颜急喊:“安德三!”
此时传来梁九功慌而破了声的报唱:“皇上驾到——”
两排刷亮的羊角风灯如急流般迅速涌入,急急引来皇帝的明黄撵轿。
昭妃眼中顿有恨色掠过。却仍不慌不忙侧身行礼如仪:“皇上万圣金安。”
所有内监宫女无不慌乱下跪问安。
玄烨一张脸很是难看,难以抑制住的气急败坏显露无疑。他看也不看一眼昭妃,径直大步走向朱颜。梁九功慌忙撑了伞紧紧跟随。
玄烨拿过伞遮住了朱颜头顶的风雨,阻止他的屈膝福身,牵过他的手,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气:“朕不是不让你到这晦气的地方查案么?你偏偏不听。朕早已命明珠涉入查案,你倒是让他舒舒服服在府里躺着,自己个儿全都揽在身上,半点安危不顾。这下可好,惹出这般大的乱子!若不是朕实在放不下心,今夜不定捅出多大的娄子!”
“皇上且莫急。纳兰大人毕竟是外臣,白日里出入宫禁有皇上特旨便也罢了,这更深露重的,总也得有所避讳才是。查案固然重要,人言可畏却也不得不防。”朱颜环顾四周孔明灯,轻轻一笑,又道:“皇上看见这些个东西想必也已明白妾今夜此行可不是捅娄子来的,这一趟可是来值了。就算被人误解,”清冷眸光与昭妃对视,“也是相当值当的。”
昭妃福身未起:“皇上,方才这院中所有人都亲眼见到皇后放飞鬼火,逢此深夜,又是这般荒颓隐秘之地,皇后乔装协同安德三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处又做出那般举动,难道妾不该起疑心么?”
玄烨蹙眉,冷道:“昭妃胆子见长,是不是朕给了你过多的权势了?”
昭妃面色微变,仍从容不迫道:“妾查案心切,皇上若以为妾方才之举是犯上作乱,伤及皇后颜面,大可废了妾。”
玄烨冷睨昭妃:“朕知你查案心切,可皇后比你还急。皇后今夜此行朕是知道的,如此你是不是连朕也要一并怀疑?”
昭妃藏在袖下的手握得死紧,面上完好保持谦卑之态:“妾不敢。是妾蛮撞了,还请皇上、皇后恕罪。”
玄烨面色渐缓:“行了,都起来吧。”冷眼环顾四周孔明灯,又抬头仰望夜空中密密麻麻的鬼火,一声略带佩服的冷笑自薄唇中轻嗤而出,“当真是有趣得紧。皇后,不如你再放一盏鬼火给朕瞧一瞧新鲜?”
朱颜接过玄烨递上的暖丝帕,一面擦着发上、脸上的雨水,一面回道:“是,皇上可看仔细了。”
朱颜弯腰拿起白烛放于掌心,蓝绿色火苗在风雨之中随势摇曳,不时有虚虚渺渺的光打在他柔和的面容之上,“皇上想必听过长明灯?”
玄烨挑眉,望着朱颜掌心中的烛光,“自然听过。长明灯古书中有载,原为帝王陵墓之中不灭之灯,寓意视死如生。始传于始皇墓中,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怎么,莫非皇后手中这蜡烛是长明灯?”
朱颜道:“度不灭者久之。相传长明灯风吹不灭,雨淋不熄,世人却鲜少见过。如今这一见,当真是非同一般。若是一般的烛火,在这寒风微雨之下,岂有不灭之理?然而皇上看看这烛火可有半分熄灭之象?”
玄烨冷眸未离烛火,奇道:“果真不熄不灭,”抬头看向漫天鬼火,“鬼火的颜色跟这烛火的颜色如出一辙,看来鬼火便是由来于此烛了。”
朱颜点点头,道:“早前我实在想不通为何鬼火能在雨雪的冬夜四处飘荡不灭,直到方才遇见这白烛,终于茅塞顿开,”他先将白烛递给安德三,一面说着一面又托起地上一盏孔明灯,伸手往中空的灯罩内壁抹了一把,手上立即沾上了一种白色半透明蜡状物质,掺杂着浓郁香味和刺鼻气味,“孔明灯灯罩之内涂满了两种东西——千里香和磷粉。千里香,顾名思义,是一种混合了多种花香的香料,香到什么程度就不必我多说了。而另一种东西——磷粉,它有蒜臭味,在暗处会散发淡绿色磷光。而这大量浓郁的千里香必然就是为了掩盖磷粉的味道了。磷粉极易自燃,若处于低温之中,它一般不会自燃,就像这寒冷的冬夜,这么多涂满磷粉的孔明灯之所以能好好儿安放于此处便是因气温过低不足以使它自发燃烧。而这长明烛火……”从安德三手中接回白烛,像上次一样将白烛轻轻安放于灯底部的支架中间,双手撑着灯的底部,很快,灯罩再次受热渐渐膨胀,“长明烛火能够快速释放热量,待孔明灯受热膨胀上升至半空之时,灯罩之内的温度已足以令磷粉自燃进而引燃整个灯罩,如此,谁还能看出这漫天的鬼火原身竟然是一盏盏再普通也不过的孔明灯?”
朱颜话至此,松开双手放飞孔明灯,果不其然,孔明灯升至半空只须臾便又迅速引燃。
朱颜又道:“磷火轻飘易随风而动,如今寒冬多刮西北风,北三所地处六宫至北之处,这些大量所谓的‘鬼火’经人放飞之后随着西北风的方向飘向内宫,真是借尽了天时地利的妙处。磷火本就不惧雨水,只要长明烛火释放出足够的热量,它便不会轻易熄灭,而长明烛火遇水更是不熄不灭,烛火不灭则磷火不灭。”
昭妃一抹似笑非笑凝在殷红唇边:“只是既然那鬼火能够不熄不灭,为何每每到了白日便全然不见了踪影?”
朱颜用手帕擦拭着手心的磷粉,浅笑道:“不熄不灭也是相对而言,万物皆有生有灭。并不是说它会永远都不熄灭,只不过是风吹不熄,雨浇不灭,待到燃料耗尽,它该灭还是会灭的。如今天气极冷,磷粉极易燃尽熄灭,这里距离六宫尚有很长的距离,若单单只用磷粉引燃孔明灯只怕还未飘到御花园便已燃烧殆尽或因失了应有的热度而熄灭,如此还怎么彻夜四处飘荡?这便是那人借用孔明灯妙处的原因了。这些白烛非常轻,可见长明烛燃料的分量极少,毕竟那人机关算尽,想必是算准了只够一夜燃烧的分量,等到长明燃料烧尽,磷火也自然消失了。”
昭妃艳丽面容上轻轻晕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狐疑:“皇后娘娘怎知这两样东西就是长明灯和磷粉?旁人只怕是听也没听过的。”
朱颜将昭妃造作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从容端庄:“早于南宋便已有人明白磷质和鬼火出现的关系,只不过民间少有人知晓,磷火又常出现于荒郊坟地之间,人们因此多传其为人死之后化作鬼魂所致。至于长明灯,它的传说由来更久,但是此物确实是个谜,若非本宫多读了几本书,只怕也要被它迷惑了去。”
昭妃接过身旁内监呈上的一枚白烛,置于掌心掂了掂,头也不抬道:“这般匪夷所思皇后娘娘竟能一一堪破,娘娘真是聪慧无双了。仿佛那幕后的主使者就是您似的。以妾这般愚钝的资质,就是穷尽一生都查不明真相呢。”
朱颜神色自若:“不论有人机关如何算尽,总有破绽之处。本宫并非有何过人之处,无非就是多用点心罢了,也是运气使然。若不是今夜走这一遭,只怕最终还是难以如此抽丝剥茧,揭穿真相。不过昭妃还是过于自谦了,就凭你今夜突现此处便足可证明你也早已查到蛛丝马迹,只不过比本宫晚到一步罢了。”刻意顿了顿,才悠悠道,“不然,你总不会是跟踪本宫而来吧?”
昭妃咯咯笑出了声,“皇后娘娘说笑了,妾怎敢?如今这鬼火从何而来是查明了,只是那幕后之人还不知是谁呢。娘娘可有头绪?”
朱颜举目眺望杂草深处,眼眸深似水:“不急。还是先把躲在暗处的人‘请’出来再说。”
“哦?”玄烨眨了眨眼,少年帝王的气定神色已全然回到他的眉目之间,“朕竟从不知这冷宫如此神秘有趣。”语毕只唤了梁九功的名字,后者便明白圣意,扬声下了搜人的命令。
无需片刻,那身形瘦弱的内监便被御前侍卫押跪于湿冷地面上,小身板几下挣扎之后也就缩着身子骨,低垂着头不做声了。
朱颜往那内监身后头看去,见空空如也并无白衣女子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仔细打量着内监,越看越觉得身形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抬起头来。”
那内监却将头垂得更低了。御前侍卫中便有二人上前托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头往上掰。内监的顶戴被侍卫的蛮力顶了开,滚落在地,现出了茂密的三千发丝及其清秀面容——分明是个女子。
安德三率先惊叫出声:“东灵?怎、怎会是你!”
东灵此刻才放弃挣扎,对着玄烨的方向俯身于雨地之中磕了一头,哭诉道:“求皇上恕奴才死罪!”
玄烨神色冷冽无澜:“你不在钟粹宫好好儿伺候慧妃,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做什么?”
东灵哭得极为可怜:“回皇上,奴、奴才……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奴才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昭妃凉凉横插一口:“奉谁之命?欲行何事?”
东灵瑟瑟缩缩半晌,拼命摇头:“奴才不敢说。”
玄烨已无十足的耐性:“说!”
东灵闻言打了个哆嗦,终于还是银牙一咬,畏畏缩缩道:“是……是皇后娘娘!”
朱颜面色猝然一变。
玄烨有一瞬的沉默。忽然,薄唇微扬:“是么?皇后娘娘命你来这做什么呢?”
东灵拿眼偷看朱颜,被他冷厉目光给迫得低回了头,声音略略发抖:“皇后娘娘命奴才每夜到此点放孔明灯……”
朱颜厉声打断:“放肆!是谁指使你在此胡说八道栽赃陷害?”
东灵哭诉道:“奴才并没有栽赃陷害!皇后娘娘,您不能因东窗事发便弃奴才于不顾啊!慧妃先杀常答应,可怜常答应卑微轻贱,慧妃又有龙胎护身,那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为何未能查清真相想必皇后娘娘最是清楚。后来慧妃越发有肆无恐再次下毒手杀害颜贵人,都是命林忠和紫玉动的手,颜贵人手中紧握的那枚玉佩便是慧妃赐予紫玉之物,想必是颜贵人惨遭毒手之时在挣扎之中从紫玉身上扯下。慧妃没想到颜贵人之死会引起皇上龙颜大怒,不仅皇后,就连昭妃也介入查案,皇后便罢,只怕一早便是知情了的,可是昭妃定然是饶不了她,后来锦贵人无意间发现了那枚玉佩,眼见纸包不住火,慧妃只能求助于皇后,才有了后来这鬼火一事,皇后对于玉佩一事密不外传,又借着鬼火将锦贵人灭口,皇后和慧妃沆瀣一气,如若不然,为何线索一一指向慧妃,皇后却不仅没有挑明查清还频频有包庇之嫌?”
朱颜冷冷一笑:“安德三,给本宫掌她的嘴。”
“皇后娘娘,”昭妃突然开口,“娘娘怎的如此动气?妾倒想听听这奴才嘴里还能吐出些什么来。”
玄烨冷眸如星:“皇后说了,掌嘴。”
昭妃暗暗咬了咬银牙,默不作声。
安德三还未得及上前掌嘴,东灵已经跪行至昭妃脚下,“昭妃娘娘,您救救奴才吧!奴才知道锦贵人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