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乾清宫肃穆静谧。小福子自小信子手中接过描金红木食盒,打开察看一番后,小心试了试汤盅的温度这才将汤盅置放于红木浮雕托盘之上呈进了上书房。
梁九功示意小福子出了玄关处,低声道:“又是坤宁宫送来的?”
小福子颔首道:“是的,师父。还温着呢。”
梁九功摇摇头,低声道:“皇后娘娘也真是费尽心思了。自打慧嫔去了之后,皇上的心情啊就没好过,这都多长时间没踏进后宫一步了?这些个日子坤宁宫送来的汤汤水水你可见过皇上进食了?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往后但凡坤宁宫送来的汤羹都别呈上来了,你悄悄儿处置了罢。”
小福子愣了愣,小心往阁中偷觑一眼,小声道:“是,师父。”
阁中忽然传来玄烨低沉的声音:“梁九功,在外头嘀嘀咕咕什么呢?”
梁九功忙挥手示意小福子退下,躬着身子进了阁中,“皇上,奴才正问小福子小厨房是否备好提神的参汤,皇上这会子该提提神儿了。”
玄烨双眼不离手中奏折,“唔”了一声,道:“坤宁宫今儿送的什么?”
梁九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回皇上,今儿送的是冰糖燕窝羹。皇上可要……”
玄烨眉目不动,淡淡道:“赏了你罢,传参汤。”
梁九功谢了恩,才要躬身后退又被玄烨叫住,“茶叶一事查到哪儿了?”
梁九功回道:“回皇上,早前各宫主位,坤宁宫的茶房乃至御茶房均已暗中仔细查过,也只是查出那金镶玉之中暗藏大量天花粉,旁的便什么也查不出了,所有茶房的奴才一问三不知,也无任何人有可疑之处。兹事体大,奴才琢磨着那般做法也不是一般奴才能轻易做得出的,即便有所牵涉也不过是受人牵制指使的一枚棋子儿,逼急了反倒容易走漏了风声儿,于是奴才不得不伸长了手,如今已查到光禄寺。”
玄烨挑眉,道:“继续说。”
梁九功接着说:“金镶玉为不定期贡叶,数量不多,随着其他贡品由地方进贡官员命人解压运送到京,之后交予光禄寺,再由光禄寺直接进献茶库、茶房。皇上,恕奴才斗胆直言,奴才虽照章程查到了光禄寺,却以为不论各处茶房也好,茶库也罢,即便光禄寺也非此事源头,相关人等不过只是犯了失职之罪。”
玄烨瞟了梁九功一眼:“哦?”
梁九功迟疑须臾,又道:“皇上,奴才在暗中查访的同时发现纳兰大人也着人秘密查探。大人聪慧至极,早已越过奴才查到了地方官员身上。”
闻言,玄烨合上奏折,颇显意外:“明珠竟也牵涉其中?”
梁九功道:“是的,皇上。照纳兰大人查探的进度来看,大人想必比奴才更早发现那茶叶的名堂。那制茶的源头才是关键。可惜奴才不能与大人相互通透,否则有大人相助,想必定能事半功倍。大人实在是查访此事的最佳人选。奴才斗胆一问,以皇上待纳兰大人的宠信,大人又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为何不将此事交由大人呢?”
玄烨蹙眉,面上的神色宛若远山青黛,叫人看不清虚虚实实,“没有朕的旨意,他不是也牵涉其中么?”
梁九功眼珠子一转,恭声道:“奴才以为纳兰大人涉案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玄烨正眼看向梁九功,只是似笑非笑盯着他,并未言语。
梁九功继而道:“纳兰大人和皇后娘娘素来走得极近。既然大人奉皇后娘娘之命查访此事,可不就证明皇后娘娘是清白的么?”
玄烨眸光轻轻一动,如千年冰潭终溶于一瞬,双眼一瞪:“在朕面前绕这么大的弯子不就是为了讲出这一句话么?也不知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梁九功挤出委屈笑脸:“皇上可冤枉奴才了,皇后娘娘何尝给过奴才什么好处,奴才无非是奢想以微贱之力为皇上解忧罢了,只要皇上您高兴儿了奴才就是做什么都值当。”
玄烨抬手敲了一下梁九功的红顶戴,笑骂道:“溜须拍马的功夫是愈见进益了。得,还不把证物呈上来?”
梁九功欢快应了一声,从袖口暗袋中取出两封信件来,举高于顶呈给了玄烨。其中有一封封口的红蜡尚未有动过的痕迹,显然是一封还未开启的新信。两封信的封面都是空白无一字。
玄烨先是看过那封拆看过的,确是明珠亲自书写,末尾的落款并未刻意隐去。再拆开另一封,同样是明珠所写。玄烨细细看过之后,沉吟片刻方道:“却原来明珠曾于宫外找寻过千里香,却遍寻不得,最终发觉京城中但凡与千里香之味相似的香料一夜之间都被神秘人买断。当真是好快的手,好大的能耐。”
梁九功敏锐无比的嗅觉嗅出了玄烨暗藏的不悦,忙不慌细声道:“大人想必也是为了皇后娘娘找寻的千里香。奇了怪了,慧嫔当时已被禁足钟粹宫,不能够有那般大的能耐。若非慧嫔,又会是谁呢?”
提及慧嫔,玄烨凉薄的唇瓣顿有冷色浮起,只将手中另一封信冷冷递给了梁九功,“你看看。”
“嗻。”梁九功双手举高于顶接过,看过信笺后,喜道,“纳兰大人在金镶玉产地的茶山安插了人,已寻到蛛丝马迹。”
玄烨又将手中剩下的一封信塞到梁九功手里,“明珠倒是给你省事儿了。朕看你甭查了,让明珠一人好好儿查去罢,你叫人盯着明珠便是。”
梁九功回道:“嗻,奴才省得了。”顿了顿,又斟酌着道,“皇上,听闻今儿晨省之时太皇太后对皇后娘娘说了好些话儿。”
玄烨蹙眉道:“怎么,叫皇后难堪了么?”
梁九功道:“那倒不至于。只不过太皇太后问及皇上为何长时间不搭理后宫嫔妃,为何懿嫔、惠常在已入宫许久皇上却没有召幸的意思,太皇太后心忧皇嗣,叫皇后娘娘多在皇上面前提提话儿。”
玄烨目光落在落地灯罩上,凝着灯罩内一只飞蛾扑向了烛芯,一时竟出了神。梁九功叫了好几声才回了神,“懿嫔病愈了?”
梁九功回道:“是的呢,皇上。前儿个皇后娘娘还亲自去看过懿嫔娘娘,赏了好些个东西。懿嫔娘娘已经能出承乾宫透气儿了,气色看着也不错,侍寝的绿头牌也都备上了。”说着拿眼偷觑了玄烨的面色,又迅速低下头去。
“这病好的倒真是及时。”玄烨微微一哂,回到案桌前拿起那本未批完的奏折,漫不经心道,“说到懿嫔,朕还从未真正看过这位表姐呢,她倒是一味躲着不见朕,落得与世无争的清闲自在。”
梁九功笑道:“奴才眼神儿虽不好,却也看得出这位懿嫔娘娘是个不俗的。只是懿嫔身在嫔位而未曾侍寝总也不合规矩,早前病着没人敢说闲话,如今已病愈好些时候儿,六宫已有诟病,只怕再不侍寝……”
玄烨眉目显出一丝不耐:“承乾宫……罢了,朕晚些去看看她罢。”
梁九功喜道:“嗻,奴才这就叫人知会懿嫔娘娘一声儿……”
玄烨打断他的话,曼声道:“不必通传。”
梁九功怔了怔,只躬身作了应答:“嗻,奴才去瞧瞧参汤备妥了没。”
玄烨目光忽然停留在奏折一行字上,头也不抬,淡淡道:“把冰糖燕窝羹呈上来。”
承乾宫中,懿嫔素面简衣,头上只用一支青玉干干净净挽了个寻常发髻,无拘无束的长发垂落腰间,手上正捧着一卷书册仔细看着。宫灯掩映着她娴静姣好的容颜,气韵如兰,举手投足之间满满的书卷味。身旁只得一名十七八岁的近身宫婢随侍左右。
宫婢呈上一茶盅,懿嫔啜了一口,轻声道:“写意,你这是茶呢还是奶乳呢?”
写意温和笑道:“奴才多兑了些奶乳。娘娘,您这自小落下的不眠症越发厉害了,往昔顶多也就失眠个把时辰,现如今可好,整整一夜睁眼到天亮,虽说也不是每晚都如此,但长此以往可怎生了得。如今病体才大好,大晚上的茶水喝多了又容易睡不踏实,奴才在这茶中兑了新鲜奶乳,喝了一会子睡个好觉,这会子正好是温的,再不喝可就凉了。”
懿嫔两眼不离书册,却也将奶茶喝了大半,道:“有些甜得腻了,惠常在倒是好这口,你去瞧瞧她睡下没,若还醒着便给她兑一份送过去。”
写意应下,又道:“娘娘待惠常在是真的好。这承乾宫成日里冷冷清清的,若非惠常在活泼明朗,时常来伴着您,您可该闷着了。”
懿嫔笑笑:“我哪儿就闷着了?倒是容惠那丫头在我这儿吃了不少闷子吧?每回来我都逼着她看书,你瞧瞧她如今都不怎么愿意来了。”
写意“噗嗤”一笑,道:“惠常在是个坐不住的,哪儿能受这安生的罪?奴才瞧她成天乐呵呵的,有吃有喝有玩儿便是她头等的大事儿,哪儿在乎侍不侍寝的。”末了又嘀咕一声,“也不知皇上是不是把咱们承乾宫给忘了。”
懿嫔抬眼,无谓道:“皇上倒是想忘,可总有人不愿随他所愿。做人千难万难均不及帝王之难。咱们哪,守好自己个儿的一份安虞便是。”
写意叹道:“娘娘与世无争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若非称病这么长的日子,以娘娘的品性姿容才情,皇上又怎会忘了您?”
懿嫔合上书册,温声道:“怎就叫称病了?我这不是真病了么?你这话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刻意耍什么心计呢。”
写意忙低头道:“是,奴才大意了。”
懿嫔闭眼假寐,幽幽道:“病的也不是时候儿,若是在选秀之前病了,倒也不必进宫了。”
写意怔了怔,道:“娘娘不想进宫?”
懿嫔沉默须臾,似叹非叹道:“罢了,我素来不喜弄虚作假,该如何便如何吧,只当做顺应天命了。”顿了顿,轻声道,“写意,今次若非借着这病体躲过一劫,指不定死的不是颜贵人而是我了。”
“格格切莫胡说!”写意情急之下唤出了以往府中熟悉的称呼,几乎就要上前捂住懿嫔的嘴了,“格格是怎样贵重的人儿,撇开身份不说,当今皇上还得唤您一声表姐呢!谁敢对格格起歹意!”
懿嫔噗嗤一笑,拉过写意坐下,牵着她的手,慢慢眼中的笑意四散开去:“好写意,你可知自古宫廷险恶丝毫不逊色朝堂倾轧?皇后娘娘难道不比谁都贵重么?往昔的慧妃和忠妃难道不贵重么……一进这宫门,你道我们还是自由之身么?”
写意面上也没了一丝笑意,反握住懿嫔的手,柔声道:“往昔的慧妃和忠妃那是犯了错儿,您看皇后娘娘不是还好好儿的?皇上待皇后可是出了名儿的好,您又怎的说到皇后娘娘身上了呢?”
懿嫔沉默须臾,款款道:“你可曾看到皇后娘娘眼中的无奈和哀伤?皇后娘娘所吃的苦头绝不比任何嫔妃少。皇上不一般的宠信自然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可正是如此,皇后才是步步危机。”
写意了然道:“也是,世间总难有两全的事儿,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有妻妾争斗之事,”忽然,写意的声音小了下去,“娘娘,您在病中不知宫里还发生了一件隐秘之事呢。虽说皇上下了死命令,谁敢乱传杀无赦,可这宫里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背地里早有人传了开去。”
懿嫔诧异道:“传者杀无赦?这般严重,却是何事?”
写意顿了顿,“听闻皇上撤换六宫茶叶是因为那茶叶之中有不可告人的名堂,事关皇后娘娘。”
懿嫔蹙眉:“不可告人的名堂?”
写意咽下口水,有些怯意:“听闻那些个茶叶之中均掺了能致妇人小产不孕之药,背地里大家都唤那金镶玉为毒茶叶呢!”
懿嫔怔住,眼中慢慢浮现一丝惧意。
写意又道:“娘娘,您说……若传言为真,此事会是皇后娘娘做的么?”
懿嫔缄默须臾,眼中淡淡的惧意转而化为一片清睿:“往后莫要再问如此愚蠢的话。”
写意立即垂下头去,小声应了声“是”。
懿嫔揉了揉久坐发酸的膝盖,写意见了忙的帮着揉捏起来。懿嫔轻声说道:“早前平嫔小产,慧嫔难产,都是有过皇嗣的人,既然孩子保不住便姑且不论这两人和茶叶有无关系,你看看如今宫中可并非只得皇后娘娘一人有子嗣。”
写意手中揉捏的动作慢了下来,忽然眼珠子一亮,惊道:“除却皇后娘娘的二阿哥,还有荣嫔的大阿哥!”
懿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声低斥:“你小点儿声!咱们今儿晚上说的这一番也就你我二人关起门来能嗑的悄悄儿话,你可长点儿心。”写意诺诺应下了。
夜风如刀,庭院中一株白梅开到荼蘼,正是盛极转衰之时,梅瓣被风刮落,有三三两两落在玄烨身上,染了他一身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