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儿当家主人正在堂屋吃午饭,听着院里动静,堂屋坐在主位的中年汉子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看清来人,顺势放下碗筷乐呵呵站起身朝院里走来。
“哎呀,阿朗!”
“叔。”霍朗颔首笑着打招呼,手在后腰冲司宁宁提醒似的摆了摆,继而错开一步向司宁宁介绍:“这位是第七大队的大队长,顾三德同志。”
言罢,又冲顾三德介绍:“叔,这是我们队上的知青同志,司宁宁同志。”
“哦哦,原来是知青同志啊……”顾三德干巴巴应了一声,眼神扫视司宁宁看了半晌。
司宁宁脸上挂起亲和的招牌微笑,客气地喊了声“大队长”。
“唉!”顾三德笑着点点头应声。
虽然不知清楚霍朗带知青来他们大队的用意,但本着有客上门,不能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顾三德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了屋,“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吃点儿!”
“这……”
你说在人家家里吃饭,要是提前一点过来还好说,人家能多蒸点口粮,现在都赶上人家坐上桌了,要是留下吃饭,当家主人岂不没得吃了?
司宁宁站在桌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犹疑不定,一旁霍朗面带轻浅笑容,率先点头,“麻烦队长和婶子了。”
顾三德的婆娘黄春香,是个寸长头发圆脸盘的中年妇女,听着霍朗的话,她和善摆手,笑呵呵道:“你们两位先坐着,我啊,这就去给你们盛!”
好似看出司宁宁的不自在一般,黄春香冲她宽慰笑了笑,才转身去了厨房。
黄春香很快盛来两碗饭,说是两碗,其实就是两份半碗的高粱米饭外加两个红薯。
没料到家里会来客人,这些原本都是顾家中午自己吃的。
两碗饭送到司宁宁和霍朗跟前,想着霍朗过来应该是有事要和顾三德说,黄春香就拿着她自己的饭碗去了厨房吃。
黄春香一走,司宁宁就更不自在了。
这种场景氛围,总让她觉得有些尴尬。
饭桌上霍朗不好安抚司宁宁,就偏过脑袋,跟顾三德坦白了这次过来的目的:“司知青是我们队上的扫盲班老师,扫盲班马上启动,还差几篇教材,我想着七队这边有湖泊有副业,说不定能让她找到点灵感,就带她过来看看。”
说着顿了下,偏头看了一眼司宁宁,霍朗继续笑道:“顺便再摘点莲蓬回去。”
“莲蓬的事好说,你们带动了没?要是没带,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个蛇皮袋出来!”顾三德不以为意摆摆手,半晌看向司宁宁,神情严肃正经了几分,“不过这扫盲班不是领着大家伙儿普及常识,教几个常见大字就行了,怎么还需要编教材?”
司宁宁不知道该不该说,侧头看了霍朗一眼,见霍朗点头,她才放下筷子直起腰板,开口解释:“队长,我不是很清楚你这边大队的情况,但是我们生产队长的意思是扫盲班主要目的不是针对大人,而是小辈孩子们。”
怕说深了也不好,司宁宁就挑重要地说了两句。
原以为顾三德还会再次提问,可是却并没有。
顾三德“嘶”了一声轻抽一口气,粗犷眉毛皱起陷入沉思,半晌才迟缓的连“哦”两声,“原来是这个样子……”
“哈哈。”说着话,顾三德不尴不尬笑了两声,“我们这边倒是接到了要办扫盲班的消息,就是没有插队知青过来,所以消息方面知道的可能也没有那么全面。不过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们生产队队长的想法非常好,我们也应该效仿起来才是。”
一看顾三德那张黑脸渐渐浮现出认真神情,司宁宁不由微微怔愣。
司宁宁总觉得那副神情有些似曾相识,细致一回想,心里登时直呼:“好家伙!”
此时顾三德这张脸,可不就跟赵宏兵那张脸完全重叠了吗?
也就片刻的功夫,司宁宁瞬间了然:
得,这又是个热心肠,事事都要操心的“父母官”。
想着,司宁宁侧头带有询问意味地看向霍朗,却见此时霍朗也偏着脑袋看她,轻薄唇瓣唇角微微勾着,一双桃花眼含笑眯成月牙弧,神情简直不要揶揄坦然。
什么意见,已经全都写在脸上了。
吃完午饭,给顾家留下对应粮票后,霍朗拿了司宁宁的水壶在顾家装满一壶凉白开,才带着司宁宁和蛇皮袋离开。
走时顾三德还站在门口冲他们吆喝,“摘完莲蓬别走了,再往我这儿来一趟。”
“行的队长,回屋午休去吧。”霍朗应声摆手,领着司宁宁抄小路踏上田埂。
小步跟在霍朗身后,这时身边没了旁人,司宁宁才开口询问:“是不是过来的时候,你就有透露这方面的意思了?”
“哪方面?”霍朗问。
司宁宁轻哼一声,“还给我装,明知故问是不是?”
霍朗侧身让司宁宁走在前面,他则抖开蛇皮袋在半空举着,蛇皮袋遮挡阳光撑出来的一片阴影正好落在司宁宁头顶,“走到头,再左转。”
“哦。”
两人默不作声一前一后走着,霍朗琢磨了一下说辞,解释道:“他是我战友的父亲,和咱们队上的宏兵叔一样,都是勤勉的人。”
战友的父亲……
司宁宁步伐稍稍顿住,脑袋侧向后仰,“那,那他儿子……”
话说到一半,司宁宁没有继续说下去。
什么意思不用明说。
霍朗没好气瞪了司宁宁一眼,伸手在她后脑弹了一记脑瓜崩,“想什么呢,都好着呢。”
司宁宁“啧”了一声,捂住后脑勺犟嘴,“我又什么都没说!”
“边走边说。”霍朗淡淡道,随后简单向司宁宁概括了一下他和顾三德相熟的缘由经过,“我跟顾斌是战友,我转业来这边,他则是被安排去了边疆,那里土地辽阔,为了解决全国人民的口粮问题,还有许多同胞都去了那里。”
六七十年的军垦,司宁宁是知道的。
也是一段热血忠贞的红色故事。
“顾斌知道我即将调遣到这边,分开时候曾经委托我帮他盯着点家里,所以我偶尔会过来看看。”
司宁宁颔首,能理解霍朗的态度了。
不过同时,司宁宁也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你是转业来到这边的,所以说,你和禾谷、早苗不是血亲关系。”
霍朗顿了一下,认真道:“多是一个大家庭的子女,是不是血亲,有没有血缘关系并不重要。”
沉默半晌,霍朗微不可闻轻轻叹息一声,“参与战场的同胞们许多都是长子,独生子更是不少……一旦有人不能回来,那他们的家庭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挑大梁,这个人,会是谁?”霍朗没有明确说站出来的必须是他,而是微微颔首,含笑地望着司宁宁。
挑大梁的人是谁?
当然是曾经战场上的战友,私底下的兄弟,一个大家庭的家人、子女……
司宁宁被霍朗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渲染的心情沉重起来,“生产队的人都知道,对吗?只有早苗和禾谷不知道,对吗?”
“嗯。”霍朗颔首。
司宁宁弯月眉倏忽拧起。
这么一来,就什么都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霍朗姓霍,早苗和禾谷姓陈。
早苗和禾谷现在还小,还没开窍,不知情是正常,可以后要是再大一点呢?
怎么也会察觉出端倪的吧。
也就是说,霍朗不仅要背负失去队友的伤痛,承担养家的压力,精神上还要时刻做好准备,随时应对早苗和禾谷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忽然间,就那一下,司宁宁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有些心疼霍朗。
在这种沉重的话题、事件上,除了心疼以外,司宁宁也能够理解霍朗的情绪,可霍朗身上的遭遇和压力,是司宁宁不能感同身受的。
因此,怎样安抚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司宁宁垂下长睫闭口不言,只是白皙纤细的小手却主动伸出,捏住了霍朗衣袖的一角。
无声的安慰……
仿佛察觉到司宁宁的情绪转变,霍朗弯弓眉扬起,笑容温柔反过来安慰起司宁宁,“不要难过,虽然有牺牲,但是能够圆满完成任务,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嗯。”
司宁宁明面上认可,实则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
她从后世而来,虽然想过付出,但平心而论,如果霍朗身上遭遇让她亲身经历体验一边,司宁宁很确信,她坚持不下来。
即使身体能够抗住,精神意识也不能。
这个与男女性别、身体素质无关,往更广阔的层次面说,不单单是司宁宁不能,后世中的许多人都无法坚持……
当然,这也并不是意味着后世人就是不行,就是无能,而是与时代的特性息息相关。
比如在这个年代,拥有无私奉献的精神,和钢铁般坚韧意识的人随处可见。
又比如在后世,人们脑瓜机灵,飞速发展科技,掌控信息时代……
不同年代,可取长处各有不同罢了。
“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
不想气氛继续低沉下去,也不想霍朗再回忆起那些沉重的记忆,司宁宁清了清嗓子,语调忽然轻快起来,“你想听歌吗?”
霍朗挑起眉,“你会唱?”
“那当然。”司宁宁挺起胸脯认真点头,神情颇有些嘚瑟,“我会得多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嘿嘿~”
说完神情一凛,继续追问:“问你呢,要不要听?别人可没这个荣幸,你的话也就这一回了!”
“当然听。”霍朗点头,沉默半晌似乎经过思考,又问:“俄文的会吗?”
“俄、俄文的啊……”司宁宁磕巴了一下。
霍朗见司宁宁瞳仁犹疑晃动,就想着司宁宁下乡时应该也才刚上高中,还没途径接触到俄文,他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霍朗嗓音哑然笑了笑,转圜口吻道:“不是非要俄文,唱什么都可以。”
“我会,但是要等等,等到没人的时候我再唱。”司宁宁下颚轻抬,示意霍朗看前面。
原来两人一路说着话已经田埂走到尽头,正经过一户依着竹林的人家。
“好。”
司宁宁借口不想在有别人的情况下唱歌,霍朗点头应许后,她便借着这个空档思考起来。
俄语歌曲司宁宁是会一些的,但是她得思考一下,唱哪一首才适合当下这个年景。
霍朗上过战场,现在提起俄文,那么基本推断出他之前应该跟su联那边的人打过交道,俄文方面肯定有一定的了解,这样一来,后世那些情情爱爱的俄文歌曲肯定是不行的。
想着想着,已经绕过农家小院门口,拐进了竹林小道中。
一路走来,即使有霍朗撑出来的阴凉,司宁宁仍觉得十分燥热,只有这会儿真正走进大片浓密的竹影底下,伴随微风阵阵吹来,丛竹“窸窸窣窣”晃动,司宁宁也才感受到了一丝丝冰凉舒爽。
也是这个时候,司宁宁“咳咳哼哼”的清了清嗓子,唇瓣张合开始吐出音节:
oooo
噢……
oooo
噢……
Moskau
莫斯科
Fremd und geheimnisvoll
陌生而又充满神秘
……
随着单调的单字音节过去之后,司宁宁唱出了第一句俄语歌词,霍朗本是侧耳倾听,当听到司宁宁真的唱出标准的俄文时,他不觉转过头来,深邃眉骨压低,桃花眸晶亮专注地望着司宁宁。
司宁宁并不知情,她脸胧白皙,秀丽的弯弯眉下黝黑圆圆的眸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神采看着前方,继续唱道:
Türme aus rotem Gold
赤金浇注成的塔
Kalt wie das Eis
寒冷如冰
……
……
Towarisch hey hey hey auf das Leben
同志们,为了生活
Auf dein Wohl Bruder hey Bruder ho
为了健康,兄弟们,干杯
Moskau Moskau
莫斯科莫斯科
Wirf die Glser an die Wand
将酒杯扔向墙上
Russland ist ein schnes Land
俄罗斯是个美丽的国度
……
In aller Ewigkeit
在永恒的时间里
Stehst du noch da.
依然屹立在那儿
……
“怎么样?”
一曲完毕,司宁宁深呼出一口气平复呼吸,侧头看向霍朗。
明明是轻缓婉转的女声,却唱出一股铿锵有力的蓬勃之感,霍朗目光在半空与司宁宁对上,不由微微怔愣,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题外话:
歌曲名:mosk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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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