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姬美吗?”贵妇人那双漂亮的杏目微微眯起,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嗯?”裴宗之明显怔了一下,望着贵妇人的笑容,突然打了个冷颤。
贵妇人眼神幽怨,叹息一声:“能让夫君动心的女子,想必美若天仙吧?”
裴宗之很快地摇头,笑着说道:“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那歌姬哪比得上夫人啊。”
贵妇人自嘲一笑:“是吗?”
裴宗之走上前去,颇为诚恳道:“夫人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倾国倾城,而且夫人可是皇室宗亲,堂堂的江阳县主,出身高贵,那区区的歌姬如何与夫人相提并论啊。”
虽然言辞中尽是讨好奉承,但那贵妇人似乎并不买账,嗤笑道:“呵,男人啊……”
裴宗之窘地涨红了脸,沉默不语。
贵妇人眼神陡然变得冷厉:“有没有摸那女子的手?”
“这个……”裴宗之迟疑片刻,随即摇头坚定道:“没有!”
“有还是没有,妾身去问安儿便会知晓……你若是主动说出来,妾身便会将这事忘了。”
裴宗之听夫人如此一说,想起那个没义气,专门坑爹的兔崽子,终究低下了头,吞吞吐吐说道:“摸……摸了。”
这话落下,后院中片刻之后便响起高亢尖锐的骂声:“裴宗之,你个没良心的浪荡货,今晚别想进屋睡觉了。”
“夫人……”
裴宗之觍着脸一路追着满脸怒容的贵妇人走到了东院那边,正准备跟进去时,被贵妇人扯去外袍,一把推了出来。
此时已经入秋,夜凉如水。
裴宗之站在门前,深感凉意,瑟瑟发抖,便朝房内喊道:“夫人,好得给件衣裳啊。”
……
……
裴府很大,是个三进院落,朱门素壁,环廊曲阁,而后院则由后花园、东西两院组成,其中东别院与西别院还各有三个廊院。
裴安便住在西别院。
对于东院那边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倒是没有看到,不过心里也大概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惭愧之色,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坑爹?想了一会儿,他笑着摇了摇头,走进了西院,便有一个小丫鬟迎了上来,敛衽行礼道:“慧儿见过郎君。”
这个叫做慧儿的小姑娘今年不过十五岁,是裴安的贴身婢女,裴安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起来吧。”
小丫鬟应了声是,转过身推开寝屋的房门,迎着裴安走入其中,随后小丫鬟又退出屋子,去端了个铜盆拿了毛巾,折返回来。
裴安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等他擦完之后,小丫鬟又急忙上前接过毛巾,放回到铜盆里。
此时天色已晚,裴安与小丫鬟随意聊了几句,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躺在床榻之上,裴安思绪飘远。
一场意外,竟然让他来到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附身于一个同名同姓的少年郎身上,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此时想起,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倒让他弄清楚了一些事情。
开元二十一年,也即是公元733年,此时坐在皇位上的便是那位一手打造了开元盛世,又一手将其毁灭的唐玄宗李隆基。
也是这一年,唐玄宗罢免了萧嵩与韩休的宰相之位,让中书侍郎张九龄与京兆尹裴耀卿暂代宰相之职,到了明年,唐玄宗便会正式任命张九龄、裴耀卿以及后来在历史上恶名昭彰的李林甫三人共同担任宰相之位。
随着李林甫的上位,同时也预示着盛唐从那一刻开始,要走下坡路了。
不过值得兴庆的是,此时离着安史之乱还有二十多年,那个罪魁祸首安禄山还在边关做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偏将,大唐还是一幅繁荣昌盛的景象……
他如今的父亲名叫裴宗之,出身河东裴氏,世家大族,早年以门荫入仕,在太常寺任职,后来不知为何,竟然投笔从戎,在边关屡立战功,被当时的宰相张说赏识举荐,调回长安,任职御史中丞。
玄宗对父亲也是颇为欣赏,于是在开元四年,下旨将宁王李宪的女儿江阳县主下嫁给了父亲,而江阳县主李虞便是自己如今的母亲。
母亲自小在西北长大,有着北方女子的豪迈,能骑马射箭,不过自从嫁给了父亲之后,倒也学着温婉女子描眉画眼,摆出了贤妻良母的姿态,夫妻俩也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
谁知几年之后,父亲因为私下与宰相张说走得太近,也因此惹上了大麻烦。
张说这人是个很有才学,也很有能力的官员,不过缺点也是很明显的,就是任人唯亲,贪财好利。
在开元十三年的时候,因为泰山封禅之事与宰相源乾曜产生很大的分歧,他还反对权臣宇文融推行户籍重新登记的措施,在泰山祭祀期间,他任人唯亲,提拔亲信,从而得罪了许多官员,触犯了很多贵族的利益,也因此被唐玄宗猜忌。
诸事累累,宰相张说最后被宇文融,崔隐甫,李林甫等人共同弹劾他勾结术士,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等等,而被唐玄宗罢免了宰相之位,关进了大牢。
当时被宰相张说提拔的几人,都受到了牵连,比如后来的一代贤相张九龄,当然他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受到波及,被贬为扬州司马,调离了长安,到了如今也有六七年了。
扬州司马是个闲散官职,比如后来的白居易便曾被贬为江州司马,从而失落地写下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父亲被贬到扬州后,或许是仕途坎坷,从而产生了愁苦失落之感,人似乎也有所改变,从此之后不怎么过问政事,只知道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人倒是变得洒脱不羁了。
原本扬州的地方官员对他还算礼待,想着他到底是皇亲国戚,皆以为他几年之后,便会被调回长安,谁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是如此,不免便会在私下里议论腹诽几句,父亲对此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活得自在。
也因为经常出外寻欢作乐,父亲经常被母亲责骂,但他也不敢多言,很怕母亲似的,这件事传到了扬州的市井坊间后,父亲便得了一个惧内的不好名声,也被扬州的诸位同僚取笑不已。
至于自己,也就是裴安,很小的时候便随着父亲来到了扬州。
或许是耳濡目染,在父亲的影响下,性子也有些类似,是个游手好闲,不喜欢读书的纨绔子弟,经常随着父亲游山玩水,与父亲的相处模式也与如今这个时代大有不同。
父子俩经常斗嘴,往往还没说上几句,便会被父亲猛揍一顿,母亲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经常打骂,在与父母亲长时间的斗智斗勇中,裴安倒是悟出了很多人生道理。
自己的灵魂与他融合之后,觉得此人的性格与自己很是相像,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倒也没有让自己如今的父亲母亲生疑。
虽然如今这个父亲有些不靠谱,这个县主老娘有些强势泼辣,经常打骂他,不过裴安心里还是很激动的,毕竟在后世,他只是一个普通青年,每天还得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努力拼搏,如今穿越了,俨然成了一个皇亲国戚,至少不用再为衣食住行所担忧了。
他甚至还在遐想,等过些时候,便带着府上这些姿色不错的丫鬟到处游山玩水,或者带着扈从进出那些青楼楚馆,与那些清倌人谈谈诗词,品鉴字画,倚红偎翠,也是挺不错的。
反正他老爹也是个这样的人……
想到老爹,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裴安便想偷偷去东院看看他,看他有没有与母亲和解了?
于是,裴安便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东院,裴安发现父亲正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的样子,盘腿坐在庭院的台阶上。
裴安忍住笑意,放轻脚步走过去,谁知还未临近,便被父亲裴宗之发现了,裴宗之抬头望去,怒目相视,没好气道:“兔崽子,你还敢来。”
裴安赔着笑脸,走到裴宗之身旁坐下,嘿嘿笑道:“阿爹,你坐在外面作甚?莫非……阿娘又不让你进屋了?”
裴宗之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还敢在你爹面前说风凉话,还不都是因为你!”
越说越生气,裴宗之忍不住骂咧道:“老子带你一起去喝花酒,你竟然出卖老子!”
裴安一把遮住裴宗之的嘴,嘘声道:“阿爹,小声点,若是被阿娘听见了,你怕是明晚也进不了屋了。”
裴宗之一怔,神情黯然,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起自己这个夫人,他也有些害怕啊。
记得刚成亲那会儿,夫妻俩耳鬓厮磨,相敬如宾,夫人对他也算体贴。
谁知没过几年,便本性尽露,仗着自己是皇室宗亲,对他吆五喝六。
裴宗之好得也是上过战场的,会怕她?能这么忍受着她,还不是因为爱她……没办法,自己娶得,再怎么难,也得忍着啊。
“阿爹,阿娘这么对你,做儿子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不就是出去喝个花酒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吧,阿爹?”
裴安想要劝慰一下父亲,让他心里能够好受一些,便义愤填膺地吐槽起自己的母亲来,这话落下的时候,原本以为父亲也会跟着发几句牢骚的。
谁知,父亲突然脸色一变,教训起裴安,道:“安儿,你怎能如此说你阿娘啊?你阿娘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她这么做,也是为父有不对的地方,你阿娘大度,不与为父计较,为父可是深受感动啊。你阿娘平时对为父的好,你是没有看到,不说别的,就说去年,为父染了风寒,你阿娘一直守在床边,贴身照顾……”
裴安目瞪口呆地听父亲滔滔不绝说起母亲的好话,言辞诚恳,眼中带泪,感人肺腑,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裴安满腹疑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相问时,却被身后一人狠狠揪住了耳朵,拎了起来:“臭小子,好大的胆子!敢在背后说你老娘的坏话!”
裴安心里咯噔一下。
这声音……是阿娘的!
原来,父亲早就察觉到阿娘走出了屋子,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父亲才会突然转变语气,向着母亲说话。
哎……还是被父亲给算计了。
这个老狐狸……
裴安眼神幽怨地望向裴宗之。
裴宗之迎上目光,嘴角浮出一丝得意,似乎在说:“臭小子,跟老子斗,你还差的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