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仍在继续,震起来的时候让人心头发慌,脚步不稳。路边的白杨树晃动着,大片大片雪雾被抖落下来,兜头淋在人的身上。
凌晨四点十分不到,队伍停止了前进。
杨越最后确认了一遍时间,按时间和步幅来算,他们应该已经接近了噶什,但可视条件不良,找不到明显的参照物,他们标定不了地图。
“呼叫夜莺!”杨越靠在粗大的白杨树的树干上,感觉两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肺部剧痛。老兰州脱下了防寒帽,脑袋上正在冒烟。那是汗水蒸发的时候遇上了冷空气,缭缭绕绕。所有人的情况都一样,防寒帽的内衬已经湿透了。
“夜莺收到,夜枭请讲。”杨琪亚一直守在电台边,提供卫星通讯保障。
杨越龇牙咧嘴地滑落,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他猛喘了几口粗气后,摁着通话器道:“确认我们的位置,我们现在在公路上,但是失去了方向。”
杨琪亚很快回答:“你们的方向是正确的,沿着公路再往前一公里右侧有岔路,顺着岔路再走一公里,就是噶什。”
“明白!”杨越有气无力的放下了步话机的通话盒。
目的地到了。
他反而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了。
他想起了胡坤跟他说的,那一次戈壁滩上发洪水,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杨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抗拒,他不想再往前走了。
老兰州递上来个水壶,“喝点吧。”
杨越一摆手,我有,不过一个小时前已经冻成了一壶冰疙瘩。
老兰州晃了晃水壶,里面叮铃哐啷地响,“放了盐的,还没冻。”
慧欣从医疗箱里拿出了几块巧克力,给了杨越和老兰州,杨越接过一块来,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没咬动,只好整块扔进了嘴里,让它慢慢化。
“两公里。”杨越竖着两根手指头,黑暗里的老兰州神情很严肃,“一鼓作气,到了目的地,立刻展开救援行动吧。”
杨越使劲地吞下了嚼碎的巧克力,冰冷的淡盐水顺着食道一路滑到了胃里,冷得胃抽抽。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站起来,“老兰,啥也别说了,跑步前进,上!”
老兰州吹了哨子,原地休息结束,部队全部靠右侧公路行进,发电机和照明设备更换人员,全员全速开进。
部队跑动了起来,前进了一公里之后,果然右侧有一条岔路,探路的弟兄挥舞着荧光棒,指挥部队开下了公路。杨越跟在后面,感觉肩膀已经麻木,就算穿着羊皮大衣,两柄铁锹的磕磕碰碰也让他的锁骨痛得失去了知觉。
噶什镇,离干城的直线距离是两百七十公里,距离疆南首府是三百二十公里,是通往边防的重要节点。
镇口有路标,公路两侧有零零落落的房屋。部队下了公路其实已经进入了镇口,但在黑夜里,看不真切,直到跑在最前面的老兰州望见了一个黑影堵在了路边,他放慢了脚步,走近一看,是一辆盖着厚厚白雪的卡车。
到了!
杨越赶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分散开来,一百米外,就是房屋和建筑群。
老兰州一边等杨越一边喊道:“二排左侧,三排右侧。逐屋逐间搜,先搜索没有倒塌的房屋,找到幸存者,了解情况。”
杨越打着了手电筒,照了照车头歪在路边的卡车驾驶室,里面没有人,他抹了抹车窗上的冰花,钥匙还插在方向盘的下面。他试着拉了拉门把手,一下两下都没拉开,应该是冻住了,他抬脚一喘,那门“噶”一声响,再拉一下把手,门就开了。
照明灯还在架设起来的时候,那卡车“哒哒哒”地发动了几次,然后“嗡”地一下,两道远光灯照射了出去。
老兰州爬上了卡车,杨越正坐在驾驶室里翻找,他只找到了一只包,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有驾驶证,汉语部分表示,这车的驾驶员就是噶什镇的居民。
“是这里,应该没错。”老兰州抹了一把脸,总算是到了。他顺着远光灯往前看,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有两座房屋已经成了废墟,D队的队员拉着长长的身影正在来来回回地奔波。
“有人!”杨越忽然道。
老兰州一惊,“哪呢?”
杨越一指:“灯光尽头,我好像看见个小女孩!穿着裙子!”
老兰州心里一咯噔,“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天穿裙子?你幻觉了吧?我刚才看着呢,并没有!”
杨越连忙一推他,“我看见了!”
两人下了车,杨越在那骂:“照明呢?!都耍球呢吗在?”
几个兵被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手里连忙利索了起来,不一会儿,发电机轰鸣,几束一千瓦时的照明灯从几个方向照向了这座安静的集镇。
微风渐起,从镇口方向徐徐地涌了进来,卷起了地上和废墟上的雪花。杨越和老兰州跑到一半,顿时就抬不动脚步了。
他们的面前,显然已经是一座堕入炼狱的城镇。
及目之处,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屋。水泥预制板露着钢筋,断成了两截,一截露在外面,一截被掩埋在废墟里,彩钢板做的房顶变成了铁麻花,在残垣断壁之间扭曲着。倒塌的电线杆砸塌了水泥墙面,碎砖混着散乱的电线。一张门板甩在了路边,它能抵挡风雪,却挡不住强震,它所保护的那座房子,已经成了一地的瓦砾。
一人多高。
两个兵正站在那堆瓦砾上,满目茫然。
老兰州说先搜索完好的建筑,可是哪里才有完好的建筑?
杨越缓步靠向了他看见小女孩的废墟边,他觉得他刚才可能是眼花了,因为就这样的情况,不可能会出现一个小女孩。
老兰州吐着白雾,叹了一口气:“这还只是镇口。”
杨越转过身,“一定有幸存者的安全区。赵德志!”
“到!”从废墟上几步跳下来的赵德志到了杨越的面前。杨越指着镇子的深处:“你带几个人,立刻找到他们的镇政府、派出所,或者看上去没有问题的房屋、帐篷,能藏人的地方,一个也不要放过。”
“是!”赵德志随便点了几个人,打着手电筒进入了噶什的深处。
“那这边呢?”老兰州问。
“没消息前,继续搜索,寻找幸存者。”
杨越刚想往回走,却听见身后的废墟里响了一下。
那是从废墟深处传来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瞧着什么,闷闷的,“咄”一声。
杨越停下了脚步,这下老兰州也听见了,他们想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是并没有结果。
然后,“咄”。
又一声。
这一次杨越听清楚了,就在他们的脚下。
杨越和老兰州对视了一眼,这脚下就一块预制板啊,人只可能埋在废墟里,不可能埋在实地里啊!
“地窖!”老兰州两眼放光,杨越一拍大腿,差点把这茬忘记了。地窖是每家的标配啊,冬天之前可以储存粮食和蔬菜。老防化连的地窖里至少能躲一百多人,藏一万斤大白菜。
“来人!”杨越站起来回头喊到,七八个兵扛着铁锹一路狂奔了过来。他们帮着老兰州和杨越清理掉了预制板上的碎石和碎砖,几人合力喊着一二三,那预制板就被抬起扔到了一边。
杨越围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一圈,寻思着谁家地窖也不可能挖在建筑外面啊,就算挖外面也应该有个门,可这门就是找不到。
他看了那废墟一眼,正在衡量是清理废墟之后找到进地窖的门还是就地挖开来算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清废墟,一个是因为地面是实土,而且还是冻土,挖下去也省不了多少力气。
“清!”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了手,一直忙了快半个小时,终于在一处屋角边,找到了一扇地门和一具僵硬的男尸。那男尸的一只手捂在地门上,他的双腿被预制板砸得血肉模糊,头上也挨了一下,身下干黑的血渍混着泥沙,已经完全变了颜色。
杨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围着的一圈人也都底下了头。老兰州二话没说,轻轻拨开了那只僵直的手,毫不犹豫地拉开地门就往下跳,杨越紧随其后,拿着电筒跟了下来。
因为刚才的动作太大,地窖里灰雾茫茫,杨越挥舞着双手,驱赶着迷雾。
地窖里的黑暗无以言表,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开着电筒,也看不真切。两人分开找了一圈,老兰州忽然道:“这呢!”
杨越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睁眼一瞧,却见地窖的一角已经坍塌,老兰州看见的,是一截露在外面的棉布。
“锹!”上面下来几个兵,黑灯瞎火的,有人在上面挖了几锹,可坍塌处的上方就是废墟,几锹下去,更多的碎石和瓦砾滚落下来,连刚才露在外面的棉布都被埋了。
杨越一看这样不行,用锹这样挖,迟早要把这地窖也挖塌了。他转了一圈,看见还有几块木板子和放大白菜的架子。
“上板子,上架子,上手!给我顶住了!”
七八只手把架子上的白菜一扫而空,抬着那木架子就移了过来。老兰州怕还有烈度更大的余震,再来一次,搞不好在地窖里也不安全,他回头挥手,“留下两个人,其余人全部上去,离开地窖范围。”
几人嚷嚷着不肯走,杨越一想,人多力量大,留着就留着了,如果老天爷给面子,让我们把人救出来,那我点香烟感谢你。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悲惨,那你就尽管震,震死我就算了,如果震不死我,我出去就捡石头丢死你!
仿佛这恶言恶语起了作用,来之前还在一波一波的余震,此时也消停了。杨越带着两个人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徒手挖,挖出来的土,被老兰州和几个兵全部填到了白菜架子的空隙里,挖一寸,架子往里移一寸,堵住坍塌的漏洞。
杨越挖着挖着就挖到了一根木腿儿,他摸着往上一撩,一个桌角出现在了眼前。
“挖到了!”杨越兴奋地大叫,老兰州试了试,那架子和木板能扛住坍塌,于是连忙上来搭手,几个人一顿刨,直到刨出了一个空腔。
杨越手电筒往里一照,谢天谢地,里面真的躲着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棉布睡裙。她是不幸的,她躲到了地窖的一角,但仍然没躲过塌天倒地,但她仍然是幸运的,因为她藏在了一张看上去还算结实的桌子下。
但那小女孩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杨越伸手把她抱了出来。
“防寒,防风,透气!都让开!”
老兰州连忙脱下了自己的羊皮大衣,盖在了杨越的怀里,下面的人推,上面的人拉,把抱着小女孩的杨越送出了地窖。
“醒醒啊!”杨越轻轻地拍着小女孩的脸,“别睡啊!快醒醒!”
那小女孩的呼吸极为微弱,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她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因为缺氧和饥饿,她早已经是命悬一线。
“彗星!”杨越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地互换,身后跟着一群人,都在喊着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护士的名字。
彗星正在整理自己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猛然间听见炸了锅一样的喊声,走出废墟的屋檐下一看,杨越已经冲到了面前,“快!急救!”
这是空突营赶到噶什救出来的第一个人,杨越不可能那么轻易地看着这脆弱的生命也连同倒在地门边的那具男尸一样烟消云散。
杨越猜测,那是小女孩的亲人,在灾难降临的那一刻,他把她推进了地窖,自己却倒在了门口。
他临死前一定是在说,孩子,进去躲一躲,会有人来救你的!
一定会的!
慧欣把那小女孩柔软的身体接了过去,缓缓地放在刚刚铺好的急救毯上。D队加强过来的卫生员手忙脚乱,慧欣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急道:“氧气准备,葡萄糖输液!”
杨越站在一旁,保持着勾着腰的姿势,彗星抬头说:“缺氧,再晚半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杨越捂着脸站起了身,他不敢去看小女孩脸上他已经看了很多次的泪痕,但好在,她坚持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