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拓跋田成为首的善后小组远赴仙盟进行实地考察后,历时十天十夜,全体组员不眠不休地撰写了一篇名为《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雄文,详细论述了天之左右的文明差异和差距,并痛心疾首的呼吁新恒应立即、全面向仙盟靠拢,以更胜十倍的力度学习借鉴仙盟的一切,尤其太虚幻境,更应列为国之大事。
这样一篇出自官方专家之手的文章,自然在新恒境内引发了莫大反响。单是朝堂上,文武百官就争执了整整两日,即便是新君甘奉仙也一时压制不下,只能任由多方互喷,而他则暂时作壁上观,直到最后才一锤定音。
甘奉仙的锤子会落向何处,自然是早有答案,作为由王洛亲自扶持上位的新恒君王,甘奉仙的皇位完全是绑死在仙盟上的。仙盟有令,他焉敢不从?所以,拓跋田成带领的专家团队,从一开始也是带着明确目的去仙盟考察的,事后的考察报告更是指向明确。至于朝堂上的争执,不过是做过民间看的一场大戏,最终的结论,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定下来了。
理论上,这当然是多此一举,但作为必要的程序,朝廷上下还是将全套戏码认真地演到了最后,以期能尽量减少来自民间的压力。
而这份良苦用心,是否能得到民间的共鸣呢?如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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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恒西方【明泰】郡,郡城【明都】以西,接近边陲地域的一座繁华城镇,一位身着灰褐色长袍的肥胖官吏,一路小跑来到镇中广场,身后一匹汗血骏马四蹄翻飞,却也只能勉强跟上主人的背影……一时间马脸上写满疑惑。
作为一匹通灵的宝马,它当然知道主人身负修行,全力奔驰时的速度更胜骏马。但全力二字从来也都和主人绝缘,从年轻时雄姿英发、八块腹肌的模样一路颓丧至如今大腹便便,生而为人的激情早就随着前妻女儿一道离那个中年远去了……总之,汗血宝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主人全速奔驰的模样了。
另一边作为这小镇的巡捕,跑的几乎心脏炸裂的马常薛,实在也是别无选择。
年轻时,他以一身“轻功”闻名方圆百里然而人近中年,他却只想骑在心爱的汗血马背上,悠哉游哉地度过每一天。什么天下大事、职责所在以及前妻索要的抚养费都全然抛诸脑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常薛的美梦几乎化为现实,明泰郡并不是繁华富庶的郡,而明都以西的数百里地界更是地处边陲,生活节奏舒缓张扬。他这种吃朝廷俸禄的基层官吏,只要不刻意惹事,生活可以非常悠闲安泰。
除非是……遇到眼下这般突发状况。
“呼,呼……”一路疾驰到镇中广场后,马常薛只感到浑身气血几乎都要从毛孔中喷射出去,肺部更是隐隐染血。但他却顾不得身体各处传来的警讯,强撑力气,挤开汹涌的人潮,站到广场正中的一座高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喊道:“乡亲,乡亲们。我,我是马常薛!请,请各位听我一言,听我说!”
换做以往,这般狼狈的态度,一定会被镇上人好一番调笑,四周的吵嚷喧哗声也只会越发沸腾。但此时……在他出场的刹那,广场上就陷入寂静,而一直到他将一长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完,都没有人开口打断他。
这让马常薛心中警讯更为刺耳,仿佛身处暴风雨前的瞬息宁静。
这座【百里】镇,从来也不是那些大城市出身的读书人们所臆想的那般山清水秀民风朴实,恰恰相反,穷山恶水的刁民,很多时候就仿佛夜幕下的兽群。
即便是他这个本地官,也必须时时小心,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跟先前那些在镇中广场考察施工的年轻人一般,人间蒸发掉……
“小马啊……”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位老者,那人年纪虽大,却身形矫健,步履稳重,一身雪白染金丝的长袍,即便已洗的褪色,仍有不凡气,而腹中一颗金丹在这边陲小镇更显得颇为瞩目。
马常薛下意识吞咽,神经更是全面紧绷……比他对上顶头上司还要紧张。
因为顶头上司最多扣他俸禄津贴,但面前这位老人,却是谁也说不准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在明泰郡,不要招惹大胜观,这是在本地已经流传了数百年的铁律。即便在大胜观主意外身殒,而大胜观群龙无首之时,也是如此。
或者不如说,正因为如今大胜观群龙无首,才更不能得罪这些基层的“香主”。因为有于宫压制时,大胜观尚且是个温和向善的组织,各地信众都还循规蹈矩。但如今没了于宫,各地香堂都在伺机待发,观中诸多豪杰,野心如野火一般暗自蔓延。
而眼前这位须发花白却身形壮硕的老人阴十全,正是马常薛所熟知的心怀野火的人之一。别看他只是主理本镇香堂的香主,信徒不过几百……但即便是理论上管辖上万百姓、腰挂官印的老爷,也不如这位老香主来得更有权势。
所以马常薛听到对方呼唤,立刻低头哈腰,陪笑道:“阴老爷子,您说。”
阴十全叹息一声,说道:“我想说什么,其实你应该知道,你也是在这个镇子长大的。你去进城赶考时,还是我组织乡亲们为你送行……”
马常薛只听得瞬间头大,但也只能赔笑:“阴老爷子说的没错,乡亲们对我的厚爱,小马一生不忘。”“也犯不着说那么多虚话,如今你是官,我们是民,照理说该是你对我们训话。但有些事,实在是你们官府的人,做得太过了……这明泰郡,是咱们明泰人自六百多年前,于蛮荒中披荆斩棘,一寸一寸耕种来的土地。如今你们却要在这上面立下仙盟的标记,这般作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因仙盟而死的大胜观人吗!?”
听到这個问题,马常薛就不由头疼,更知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
在朝廷内部,乃至繁城等地,大胜观主于宫的死是有明确定性的——自取灭亡。但在明泰郡,纵是新君甘奉仙那般人物,也不敢冒着全郡造反的风险,将真相公之于众。而当然朝廷又不可能官方下场编织谎言,所以于宫的死,在西方数郡尤其是明泰郡,就成了一件任人评说的事。
所谓任人评说,本质上自然就成了任大胜观评说。而在大胜观的人看来,观主只可能是死于奸贼谋害,而现如今新恒最大的奸贼,无疑就是那群挟盟自重,将仙盟利益置于新恒利益之上的叛徒!
对此,马常薛也只能基于职责所在,徒劳辩解道:“阴老爷子,伱的观点我也很认同,但至少那几个郡城来的年轻人是无辜的……”
阴十全冷笑一声:“无辜?无知或许有,无辜恐怕未必!我先不说他们带着仙盟来的异端邪宝,突然跑到咱们镇上,要在此地树立什么十方明镜,转播仙盟的节目。有乡亲不忿,上前理论,他们可是率先出手伤人,凶狠得很啊!”
说着,他向后一努嘴,顿时有个衣衫破烂的青皮中年一路哎哟哎哟地蹒跚而来。
一出场,他就语调极尽浮夸地喊道:“阴老爷子,您可千万要给小的做主啊,小的当时就是好奇上前询问,结果那个女娃子不光用耳光打我,还要拔剑出来砍我!要不是乡亲们相助及时,我怕是要被那小娘皮当场害死了!”
之后,他还待再说,但阴十全一摆手,便有两个壮汉将那青皮强行搀扶了下去。
而马常薛此时则是只想要笑出来。
阴老爷子,您可真是做戏做全套啊,就连牛二这种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您都舍得拿来当演员,观主一死,如今大胜观的残部们是真的百无禁忌了!所谓的年轻人率先出手伤人,马常薛当然是不信的那几个从郡城书院专程跑来偏远镇子的书生,可谓手无缚鸡之力,腹中金丹全是由书本凝练成的,怎么可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一个一眼看去就知是盲流的人率先出手?就算真要动手,也完全可以指使一路陪同的捕快嘛!但还是那个问题,阴十全如今已经把戏做了全套,四周的人证物证不需多说肯定是偏向阴十全,所以马常薛一个后来人,根本也没有翻案的机会。
思忖了一下,马常薛说道:“大城市的小子们,总是不知天高地厚,阴老爷子愿意代他们爹娘教育他们,想来他们爹娘也会感恩。”
此言一出,阴十全面色微微一滞,显然是意识到那几个书生,很可能确有权势不凡的爹娘,若是把事情做绝……
马常薛又说:“但他们毕竟是郡守大人持朝廷谕令派下来的,而这全境树立十方明镜,接引什么仙盟幻境,更是相传来自圣上谕旨。咱们都是良善百姓,活该被人拿剑指着的那种,实在没必要太扫上面的面子,要我说,反正那几个郡城小子的十方明镜是肯定立不成了,他们自己也得了教训,不如干脆网开一面,先把人放了再说?”
阴十全笑了笑:“小马,你这话说的,莫不是把我们当成什么盗匪了?我们把人关起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毕竟我们香堂信众多少还算好讲话,但其他乡亲们,未必有我们这么好的脾气。在这个镇子,想要立仙盟人的东西,那是门也没有!不过,今日也算是卖你一个面子,那几个年轻人,你之后自去领走。但是记得,别让他们再回来。”
马常薛闻言,总算长出口气,知道事情不至于糜烂到家,便又换上一副笑脸,对阴十全好一番吹嘘奉承。
再之后,自然是骑上汗血马,有条不紊地去香堂领人,至于再之后的事,那也实在不是他这样的小吏能负责的了。至于什么十方明镜、幻境转播,这种事还是请上等人自去处置,不要为难下面的官吏们了!——
与此同时,远在小镇上空,云翳之上,一个形貌俊逸的年轻人,无奈地摇头叹息,向身旁人拱手致歉:“实在是让王山主看笑话了,这幻境融合的国家大计,朝廷虽有意坚决执行,但实际执行起来,的确是左支右绌,尤其西方诸郡,阻力重重。不过说到底,也实在是我们这些为政者的无能。”
王洛却说:“也算是在预料之中,别说是在新恒,就算在仙盟,单一个九尊大赛就已经惹出无数牛鬼蛇神。你能推动此事在朝廷上最终形成共识,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进澄说道:“朝廷上的官员毕竟都擅长审时度势,早知道此事势不可违,所谓阻力更多是做给下面人看的……不过,还请王山主不必担心,之后我会着人严加整治决不让大胜观的余党再这么恣意妄为!”
王洛却沉吟了下,摇摇头:“事情不是这么推的。甘奉仙都不愿贸然招惹这些大胜观的本地信徒,就说明这件事不是单靠蛮力就能做成的,此地民心明显对仙盟的舶来物深恶痛疾,既然如此,就不能蛮干,否则只会适得其反。毕竟你能操控官府,却操控不了这许许多多的一般人。”
张进澄沉默下,问道:“那么以山主的意思,此事要怎么处置?”
“很简单,诱之以利就可以了。以十方明镜转播幻境中的九尊大赛,本就是一场全民狂欢,并不是枯燥的说教,内容也都是太虚绘卷这种重娱乐的项目。而任何大型竞技赛事,总会跟随有博彩行业的兴起。而如明泰郡这等偏远盲信的地方,博彩行业从来都是横行无忌的。所以,就从这个镇子开始吧,找几个喜欢张扬,藏不住钱也藏不住事的,让他们先发笔小财。当然,钱也不用你们出。新恒这片乐土,不知多少仙盟的博彩社在虎视眈眈呢,他们肯定都乐意做这笔先期投资。只不过,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博彩行业一旦蔓延开来,结果都不会太好看,这一点还需要你们有所准备。”
张进澄咬了咬牙:“请山主放心,大事当先,我们随时有牺牲的觉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