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很沉重的陈述,常安说得有些慢,场内除了快门声之外再无其他多余的声音,就连之前相互议论或者交头接耳的记者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在盯着台上的人,等着她如何说,怎么说。
周勀点了一根烟,手指抵住额头。
其实两人从重逢到现在,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且之前周勀顾虑常安的心情,一直也不敢细问当年她被救之后的细节,所有信息都是之前她在天佑医院门口对他讲的那些,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至于她做的那个流产手术,后期戒断时的痛苦与挣扎,常安之前对周勀说的时候都是一语带过。
尽管周勀也知道过程肯定很艰辛,但是现在听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口描述出来,带给他的感触还是全然不同的。
她当年流产,痛失孩子,又独自躲在小渔村被迫接受自己沾染毒.瘾的事实,光这些,周勀只要想一下都觉得心疼,可她却要一件件去切身经历。
当年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周勀看着屏幕上的常安,剪了短发,消减清瘦,可是面对这么多记者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丝毫慌张。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真的什么都能扛。
鬼知道这三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可是她就真的这么熬过来了。
周勀抽着烟,手从额头下滑下来抵住薄唇。
直播还在继续。
“…我第一次戒断反应就很强烈,骂人,摔东西,呕吐,腹泻,抽风,到后来基本就已经处于无意识状态。说实话在那之前我一直不大相信网上那些关于戒毒禁毒的宣传,不相信小小一撮粉就能完全控制人的意识,我也一直自诩是意志力很强的人,可真要经历过才会明白,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别说自控,瘾上来的时候就连好好说话都办不到,满脑子想的都是给我一点吧,随便让我做什么,只要给我一点,哪怕那一点会让我当场丧命…”
常安别过头去,这是她第一次躲避镜头。
周勀捏烟的手掌盖住半边有点僵麻的面孔,画面里的常安坐那低着头,镜头刚好切到一个面部特写,常安肩膀沉了下,抬起头来,周勀看到她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后来丁授权跟我说,是我求他的,我跪在地上扒他的腿,他心肠软,刚好因为前妻的关系又有渠道,所以给我去弄了一点,我……”
常安说到这突然停住了,再度埋头,镜头里只看到她一个低垂的身影。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底下记者从安静聆听变成了低声私语,再从低声私语变成大声讨论。
所有人都在等她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已经公布于世了,可是他们都想听她亲口说,亲口承认,就好比明知道她身上有伤口,被衣服遮住了,也知道那伤口有多狰狞,可还是想看她亲手把衣服撩起来,自己把伤口露出来示人,这样才更令人激动亢奋。
台下镜头都在等着,所有记者也都在等着,甚至于整场见面会他们好像就等这一刻,可是常安迟迟不出声,一段忍耐之后有人开始抱怨,催促,甚至骂咧。
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宽容和善良,可是无奈台上的常安埋头就是不出声了。
常佳卉拽紧拳头,“太欺负人了!”
是啊,真的太欺负人了,可是到这一步没人能替她扛了啊。
后排陈灏东脸色发沉,牙关咬紧,耳边回荡的都是斥责声,他“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干嘛!”
常佳卉被他吓了一跳。
陈灏东绷着脸,“我上去把她带走!”
“你能带她去哪儿?”
“随便哪,反正别在这就行,妈的都一帮什么玩意儿!”陈灏东说完就扯了自己脖子上挂的入场证,起身要往前挤,常佳卉怔了下,魏素瑛赶紧提醒:“快把人拦住!”
常佳卉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拽住陈灏东,低吼:“她已经够难堪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所以就这么干看着不管?”
陈灏东是见不得常安受这委屈的,甩开常佳卉又往前走了一段,后边高铭见状也赶紧挤过来,帮着常佳卉拉人。
高铭毕竟是男性,力气要大很多,以至于陈灏东一左一右都被他们两人牵制住。
“松手!”
“冷静一点。”常佳卉说。
“这么多人都在逼她,你冷静得了?”
常佳卉咽着气,又看了眼台上,常安依旧埋着头,她短发松软,两边挂下来几乎挡掉大半脸,只看到一个黑亮的头顶。
明明刚才她状态还挺好的,甚至从开场到现在都挺稳,怎么一下子就变这样。
妈的常佳卉觉得自己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常安。
“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点时间,你先别添乱!”
最后陈灏东还是被常佳卉给拽了回来,此时场内已经快要失控。
前排工作人员个个急得团团转。
助理问:“叶总,怎么办呀?”
怎么办?怎么办?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呀!
叶莉一咬牙,自己站起来,“抱歉各位,麻烦静一静,能否给我们当事人一点时间和耐心?”说完这句,场内稍微消停了一点,叶莉赶紧又举着话筒问常安:“周太太,需要休息几分钟吗?”
周勀当时已经抽完一根烟,浑身僵硬坐在那,他好像也已经忘了时间,视线就一直紧盯着屏幕。
场内已经有些混乱了,常安却一直垂着头,镜头拍不到她的表情,往四周扫了扫,扫到场下的记者,还有明显焦虑的工作人员。
“周太太,周太太?”叶莉这次改用耳麦了,她站在下面连续喊了好几声。
之前有设想过她上台之后会紧张,会念错台词,甚至会哭会乱会被记者围攻得语无伦次,可是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彻底…这算彻底当机?
“周太太?”叶莉试图继续喊,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场内喧嚣声更大了起来,甚至有一些不合规矩的记者开始贴到高台边缘举着相机对着常安拍。
有一就有二,围过去的记者越来越多,而原本安排好的席位空了一大半。
陈灏东再也坐不住,“谁TM都别拦我!”
他要去把常安从那一堆长枪短炮中带走,长腿大迈,几步就已经冲到台前,刚要跨上去,被工作人员拉住,挣脱了两下,眼看就要扭打起来,常佳卉和高铭赶紧上前,试图安抚陈灏东。
一切都乱了,镜头里都是晃来晃去的人头。
周勀闭了下眼睛,摸手机,手抖得有些厉害,差点没抓住,但还是第一时间拨通了叶莉的电话。
“喂,周总!”网络直播里的嘈杂声和电话那端的嘈杂声几乎重合,“记者会现场出了点问题,您…”
“我知道,已经都看到了!”周勀顿了顿,稳口气,“取消吧,把人先带下台。”
“可是现在取消后面没办法收场!”
“没办法收场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逼她,你们一个个有什么资格都去逼她?”周勀突然吼了出来,叶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而就在此时,镜头定格里的常安突然抬起头来。
“抱歉,我……”她嘴角含笑,却用手快速地捂了下眼睛,隐忍而微沉的抽气声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厅内一时嘈杂的声音突然就静了下来。
叶莉急喊:“周总,没事了,她开口说话了,先这样。”遂挂了电话。
周勀捏紧手机,视线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人。
“我…”常安捂住眼,再度开口讲话,可是这次还是失败,她只能再度别过脸去,用握话筒的那只手迅速在眼尾抹了一下,闪光灯近乎疯狂地对着她亮个不停,还都是冲到台子前面的近距离拍摄。
常安被围在中间,其实根本退无可退,藏无可藏,最后还是把脸转了过来。
周勀看到她潮湿的眼睛,眼梢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擦掉的眼泪。
闪光灯一下下在她眼中透出光亮,镜头似贪婪地要捕捉她所有表情,从刚才的淡然从容,到沉默狼狈,再到现在的哭泣流泪。
没人会放过她的,即使这些记者都是平时经常合作的媒体,即使叶莉打过招呼了,可是一旦有意外,有争议,他们就像苍蝇闻到了什么味,一个个只会争先恐后地去抢,去拍,去尽可能地扒开你的丑态和挣扎,更何况还是常安自己把自己的伤疤露了出来,在场谁不想朝她再射一枪?
常安明白这个道理,她狠狠抽了一口气,“抱歉,我来之前跟自己说了很多遍,这种场合不能哭,一哭就会坏了气氛,可是你们看…”
她轻轻捻着指端,上面有刚抹上去的眼泪,眼梢也有潮湿,灯光一照甚至晶晶亮。
刚才大概全网都看到她流眼泪了,在镜头前面哭,博取同情还是真情流露?
常安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努力笑了笑,“有些失态了,没控制住,也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不过我会尽快把情绪调整过来。”说完之后又用中指轻轻拨了下眼皮。
眼睛下面还有一点泪渍,她抹干净,还自嘲,“辛亏没有化妆,不然现在可能要成熊猫眼了,还得中途暂定补妆。”
这口气好像又恢复到最初的轻松平淡,场内当时气氛也缓和一点了,听了有记者跟着笑。
台下叶莉终于呼了一口气,只见常安又沉默了几秒,重新攒足气息。
“我继续往下说,我的第一次戒断反应,情况很糟糕,完全超出我能自控的范围,最后结果可能你们也猜到了,丁授权给我弄了一点海.洛.因!”说到这常安又顿了顿,一件事她要分几次阐述,就好比长跑,体力有限,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就要中途停下来休息一下。
“我当时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更别说自尊和意志力,看到那一小包东西就跟快要渴死的人见到了水源,但是第一次还不会用,是丁授权给我做了简单的吸食工具,我尝试着吸了一口!”
常安低头又沉了一口气,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如果之前那些她还能勉强支撑,包括被绑架,被绑炸药,甚至命悬一线被迫流产,生理上的痛苦尚且能陈述,能忍受,可是到这,她是彻彻底底的堕落了。
最终毒.瘾控制了她的精神,她成了奴隶。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我活过来了,也死了,所以那是严格意义上我第一次主动吸.食,关于这点我不想隐瞒,也不想粉饰,我确实沾了那东西,没什么值得同情或者原谅。”
“后来我又尝试着吸了几次,都是丁授权通过渠道给我拿的货,所以他对我的意义很矛盾。”常安想了想,想用一个词来形容,但是没能找到合适的说法,“就好比,他救了我,让我免于葬身火海,可是转身又给我打开了地狱之门,当然,关于这点我对他从来没有过恨,尽管是他拿的货,但意志力归属我自己,是我自己无法自控,他只是提供了一个途径而已。”
“不过有一点,我后来觉得应该归结于幸运,就是丁授权给我拿的货都不怎么样,这要源于当时他的经济情况,应该挺拮据的吧,他本身身体也不怎么好,所以几乎是从最低日常开支中挤出一点给我买货,每次量少不说,质也不纯,所以后来我进了天佑医院,医生给我做的检查报告显示我的瘾其实并没有很重。”
“这种情况大概维持了三四个月时间,中间我也跟着丁守权回了几次云凌,当时他在这边有个短租的鱼摊,捕到鱼会过来卖几天,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渔船了,家里唯一一条渔船已经被炸掉,所以大部分在云凌的时间他会出去打零工,我跟小芝就和他住在埰岗的出租屋里,这也是为什么网上会有人传我们同居。”
“不过这点我是要澄清的,丁授权救了我,确实有几个月的时间我跟他住在一起,但我们两人之间从未有任何越轨的男女关系,他是渔民,他很穷,但是性格憨厚,为人正直,算是…”
常安想了想,觉得用“恩人”两个字来形容丁授权也不尽合适,最后说:“他是我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