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雅子注意到乔屿在发抖。
实际上陪着潘婧的三个女孩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颤抖,只是潘婧的反应太突出了,才显得她们没那么起眼。
至于为什么会抖,很简单。
这间派出所地点有些偏,目前只看见两个警察,男性,且都身材高大强壮,嗓音粗、嗓门亮,而她们四个女孩正在不算宽敞的询问室里,狭小的空间、头顶惨白的灯光和就坐在对面的壮实男人——谁会不害怕?
经常有人嗤笑着说女孩反应过度,当她相貌普通时,他们总说:“怎么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儿呢,一天到晚被害妄想症,真以为自己是个美女吗?就你这样的别人想犯罪都看不上呢!”而当这个女孩的确拥有姣好的面容和身材时,他们又说:“哎呀,女人就是敏感,看谁都像坏人,我们总被提防着也很委屈的好吗?”
是的,总是这样。因而在先天的性别和生理劣势以及后天社会舆论环境的影响下,包括此时坐在询问室里的四个姑娘在内的、很大一部分的女孩子们看见膀大腰圆或谈吐粗鲁的异性时都会下意识心里犯怵。
反应过激?不,这是本能的自保。
乔屿在伸手扶起潘婧的前后都用力憋着一口气,她很害怕,当然害怕,假如对面的男性做出什么来,哪怕只是出于阻挡意味的动一动手,她们都完全无法招架。
力量差距,尤其是肉体上的差距,永远最直白也最残酷。
“他要欺负你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跑呢?”
也会有人这么问受害者。
可,跑得掉吗?
“啊啊,也是。”这样的人会用一股令人异常恼火且委屈的口吻继续说,“你看,谁让你平时不锻炼的?跑都跑不掉。”
又或者,“心理素质真差,唉,还是你不行,只能硬吃亏。”
于是更多的受害者在层层打击下陷入了“果然我是活该吗”的自我质疑中,日渐崩溃。
潘婧现在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万幸,那名态度轻佻的男警察没有阻拦她们,只是耸耸肩露出了“好诶,不用上班了”的表情,然后目送着女孩们离去,眼神在她们的背影上打着转,半晌嗤笑了声,对同事摇了摇头。
“真是。”他的声音远远传进乔屿敏锐的耳朵,“都穿成这样了,还想不到会发生什么?啧啧,可真‘上流’……”
三个女孩护着潘婧向远离派出所的方向走去,但哪怕之前已经换上了梨木雅子拿来的运动鞋,潘婧依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五分钟的路程,她几乎是被其他三人架着挪动的。
“……呜咳。”
只拐过一个转角,潘婧就脱了力,闵圆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把身体的重量移给自己。
潘婧再次干呕起来,身体打着摆子,不仅仅是脸部,连按在大衣上的手都变得惨白。
乔屿痛苦地拧了拧眉。
现在在她眼前的不是黑云,而是铅块,它不再空虚绵软,反而沉甸甸的直往下坠,砸进喉咙,也砸进胃里。
她完全能感受到潘婧正在承受的东西。
那已经不足以用“崩溃”来形容,是潘婧整个人都在瓦解,从额角、耳尖开始直到脚趾都裂成一片一片的,就像自己给自己施以凌迟。
本身作为受害者就已经遭受了身体和心理上的伤害,处在自我憎恶中,而刚才的询问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痛苦。
潘婧想逃避,可那簇象征着勇气的微弱火苗又烧在她心上,它提醒着她应该坚强,可她又十分清楚自己现在做不到了,因此加倍地自责、否定自己,被种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像一个复杂而无解的鲁班锁,只能粗暴地折腾着,试图打开——或者直接毁掉。
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力气大又充满安全感的人在就好了,他或许能像童话里的王子、小说里的霸道总裁那样一把抱起无助的潘婧,让她靠在他的胸膛,在感受到温暖和慰藉后痛快地放声大哭。
但是没有——这就是最惨烈的现实,女孩们最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强者身上,尽管那样的情节既梦幻又浪漫。
于是梨木雅子向下一个稍微热闹了点的街口跑去,试试看能否打到出租或在aPP上叫到一辆车,而闵圆圆和乔屿则半蹲着围在潘婧旁边,用一个比一个娇小的身躯给她挡着微凉的夜风。
“捂住耳朵。”乔屿吸了一小口气,她现在同潘婧一样泪流满面,心跳剧烈,强烈的恶心感萦绕着胃部和咽喉。
“啊?哦,哦,好。”
闵圆圆愣了一下,赶紧照做。
乔屿顿了顿,凑近已然双眼无神的潘婧,一串诡异的旋律从她的唇间飘荡而出,声音沙哑而古怪。
她伸手拨开潘婧垂落在两边以及被眼泪黏在脸颊下方的头发,掌心捧着她的脸,强行让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自己。
乔屿唱着,唱着,直到潘婧失去了意识,直挺挺向前扑进她的怀里。
闵圆圆瞪大了眼睛。
被沉重身躯压着的乔屿咬牙支撑着潘婧的重量,并用眼神示意闵圆圆可以不用再捂着耳朵了。
“这……这怎么了?”闵圆圆的声音里同时有着担心和畏惧。
“催眠。”乔屿的汗水同泪痕混在一起,她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先让她睡一会儿吧。”
“来,小心一点。”她接着动作柔和地向后挪开,让闵圆圆抱着潘婧的上半身,“我去打个电话。”
森染的回复几乎没有延迟,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乔屿的求助。
但她清楚——乔屿也清楚——能随时随地无条件动用这股力量的只有秦绝一个人,甚至连程铮都不行。
这是规矩。
谁能保证一个人有要紧事时另一个没有处在生死攸关的情境下?秦绝是最最重要也是最最优先的,不到万不得已,乔屿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借用森染的能量。
更何况,“降维打击”不是万能的。
就算现在立刻把张河和刚才那个惹人生厌的男警察全抓起来,潘婧的状态依然会是这样。
比起惩罚,乔屿关心的是这个几次濒死的无辜女孩。
“狸狸,我可以派车接你们到最近的秦科体验馆!医院也可以!”森染焦急道。
“不。”乔屿面露疲态,低喘着道,“阿染,麻烦找一个警局,另一个……”
“现在有女警察值班的警局?”森染说话的同时已经展开了数据检索。
乔屿停顿了两秒。
“我想不是……”她低声说,“用‘近半年内受理强暴案件最多的警局’做关键词更好。”
性别既不是偏见也不应该是屏障,没人能保证女警察就一定不会戳到受害者的痛处。
“找到了。”森染一秒以后说,“我已经通知管家了,车马上就到——狸狸,这是我的判断,你别逞强。”
乔屿喘息着点了点头:“好。”
迟川把车安排进了梨木雅子正在叫车的aPP里,直到女司机打开车门并帮着她们把昏睡的潘婧抱进车后座时,梨木雅子都还在惊异怎么会有一秒接单又不到三分钟就到了的网约车,要知道没写目的地的约车是最难被接单的,司机们通常都要视价钱决定自己是否应下这单生意。
乔屿照着手机上森染发来的信息说了个地址。
“我们要去哪?”闵圆圆小声问。
“警局。”
乔屿简单地答了一句,她让森染接管了自己手机的权限,把刚才在询问室里的全程录音作为证据在国家aPP上投诉了刚才的男警察,然后用力把昏迷的潘婧揽到怀里,嘴唇凑到她的耳边。
很多时候受到欺负的女性不想报警,除了难以启齿以外,还因为会在叙述过程中遭受难以想象的二次伤害。
乔屿利用类似催眠的技术淡化着潘婧刚才的记忆,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她心情无比沉重,声音低哑,但依旧柔和。
她对这个昏睡着的姑娘充满了怜爱。
很难想象在这等情境下,潘婧依然能分出一份心神和勇敢为他人着想。
这是个善良而柔软的女孩,是一朵暴雨之下仍在努力抬起蔫巴巴碎瓣的花。
森染选定的公安局就在妇科医院对门,两者之间有着固定的合作交流。
私家车稳稳停下,与此同时潘婧也悠悠转醒。
她发出几声难受的呻吟,梨木雅子拧开杯盖一体的保温杯,倒出一点温水喂给她。
乔屿在潘婧看见警局标志、条件反射地发抖之前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柔和含磁,像掺着魔力:
“婧婧,这里暖和,我们去里面呆一会儿,好不好?”
潘婧茫然地往她怀里缩,眼神不安地闪动着:“是吗……是吗?”
“是。”乔屿抱着她继续说,“不要怕,我们只是去暖合一下,只是取暖。”
潘婧关于派出所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自我保护的本能和乔屿的引导下藏进了深处。乔屿清楚这点,因此始终保持着类似催眠的语音语调,淡化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地方。
她们搀扶着潘婧下了车,女司机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乔屿,乔屿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如果今天的事是动用特权和外部力量解决的,那以后潘婧遇不到她或其他伸出援手的路人,又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自救。
私家车在女孩们身后开远,闵圆圆在乔屿的授意下早在过来的路上就报案说明了情况,此时公安局门口站着一位女警,隔着几米看见了她们的身影便立刻跑来。
潘婧被扶进了门,到了右手边带着透明玻璃墙的房间里。
局里在值班的还有一位男警察,他始终站得远远的,看见了走路虚浮的潘婧就立即轻手轻脚地从休息室里拿来几个坐垫,自己没有上前,而是递给了那位女警,女警紧接着又帮着垫在了潘婧的背后和臀下。
“有没有暖和一点?”乔屿问。
潘婧捧着女警给她的热水,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有些慌乱和惶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就好。”乔屿安慰着。
她的掌心攥着刚才女警悄悄塞过来的录音笔。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没有警察主动过来,仿佛如乔屿所说,她们真的只是找了一个地方暖暖身体。
隔着透明墙,潘婧的神情呆呆的,看着女警官坐在值班处,时而接起电话,时而低头写东西。
她看着很遥远,也很……安全。
潘婧紧绷的身体慢慢在其他三人的陪伴下松弛下来。
乔屿抱着她,空着的手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婧婧。”乔屿用呢喃似的声音问,“好点了么?”
潘婧下意识凑得更近,她喜欢这个声音,仅仅是听着就极有安全感。
“好……好点了。”她小声说。
乔屿像母亲把女儿护在怀里那样,伸手轻拍着潘婧的肩膀:
“今天怎么了呀,出什么事了?”
车上的睡眠和这半小时的休息很大程度上舒缓了潘婧的神经,她转过脸去看闵圆圆,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
虽然闵圆圆掌心的手依旧在轻颤着,但这一次潘婧只是露出了疲惫和难受的表情,没再不受控制地落泪了。
“酒会……”
潘婧轻轻吐字,从闵圆圆鼓励的目光中找到了一点信心,而乔屿的体温和声音又增强了她倾诉的欲望。
她委屈地仰起脸看着乔屿的眼睛。
“说是,公司团建……我准备了很久……”潘婧慢慢地从头说起,尽管重复了一些内容,但没有人打断她。
她们都在耐心地听着。
“……张,张经理。”潘婧抖了抖,乔屿把她抱得更紧,“他突然出现了,他跟我聊天,聊了产品,聊了很多工作的事……”
“我做了功课,我知道,最近新推出的所有的,产品……”
潘婧的声音难得地闪过了一丝橙红色的光彩,乔屿立刻轻声夸奖了她。
“……张河说了很多正经事,我们一直在聊,聊得很开心……他递了酒给我,我拒绝了,我说酒精过敏,不方便喝……”
潘婧眼圈红了一下,“然后他换了饮料给我,我也没有喝……真的没有……”
她怎么可能那么傻?女孩多少都有自保意识的,她明明尽全力避开了——
“他好像,不是很介意我拒绝了,我们还是继续聊天,聊了一会儿之后,他就问我……想不想去看看,还没推出的彩妆……”
潘婧靠着乔屿的肩膀啜泣。
“我还是,拒绝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能和男人单独去什么地方——可是,琳姐,就是那个……”
她下意识看向闵圆圆,后者连忙接口道:“我知道,我们知道你说的是主管庞琳。”
潘婧颤抖着点了点下巴尖:“对,对,庞琳……她跟着的。她有跟着的。她走过来,和张河,夸我,夸我是实习生里最好的一个,然后我们三个一起——我们是一起——”
“也就是说,你,琳姐,张经理,你们三个人离开了会场?”乔屿柔声问。
潘婧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她像被冤枉了的小孩子寻求帮助一样看着乔屿流泪,委屈极了。
“琳姐,她是女的——她是女的——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