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老了，才知道家事可笑。
他现在是谁都不想搭理，安子整天忙但每天都尽量请安，即使回来晚了老爷子睡了，也会询问管家老爷子的情况，跟以前倒是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孙媳妇儿却是个拎不清的，好像根本看不出别人的冷脸一样，整天没规矩不早起也就罢了，偏偏这丫头每天睡醒了就过来跟他套近乎，还笑得那么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
越是看她笑，老爷子心里就越是别扭，越是不想搭理麦小乐。
这丫头，实在是烦人。
但偏偏周围人都吃她这一套，跟了他这么多年的老管家心都向着她，别以为他人老了就看不出管家眼中的笑意！
不就是个小丫头，有什么好的。
老爷子气哼哼地想着，“管家，快把人赶走，都快中午的，还早上好？没规矩！”
“是，老爷。”
管家欠身应了，却没有赶麦小乐走的意思，甚至在老爷子没看到的时候，还对麦小乐眨眨眼。
麦小乐偷笑。
“爷爷，现在外面的霜都化了，阳光刚暖暖的，树木也刚睡醒空气就非常好，我们现在去晒太阳最好不过了。”她上前两步，半蹲在老爷子的轮椅旁。“您就陪我去晒太阳吧，对身体好哦。”
软软的语调，完全是哄小孩儿的语气。
好！
简单的一个字差点儿就说出口了，老爷子看人神准，自然看明白这丫头是真的关心自己，想来刚刚小谢拿过来的吃的也是这丫头准备的吧？
但老爷子心里就是有个坎，怎么都过不去。他有些尴尬地闭上嘴，颇有些狼狈地转移开视线，“不去！”
硬邦邦地丢下这么两个字，老爷子觉得自己维持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不过就是孙子媳妇儿，居然还管起他来了。
“管家，快把人弄出去！”
老爷子扭头看向窗外，耳边却半天都没有传来麦小乐的声音。
正在老人奇怪麦小乐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放弃的时候，就突然听到一声颇有些造作的叫声。“哎呀，我的肚子好痛，怎么办？”
“怎么了？”老爷子一惊，就想起来这丫头肚子里还有他的宝贝重孙子！
“丫头！”
老爷子终于拧不过担心，转过头来，就看到那个叫的那么凄惨的小丫头正狡猾地笑着，见他看过来，还用力拍拍肚子。“宝贝儿，做的不错。管家，快动手。”
麦小乐快步去打开门，对着老管家招招手，红润的脸色明显是没有什么事情。
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轮椅被人推向门口。
显然，老管家已经背叛了他！
“管家，你要做什么？”老爷子大声质问，又看向麦小乐。“你……你这是不孝！”
出了书房，麦小乐便站到旁边帮老管家一起推着轮椅，“如果放任您不好好照顾自己，那才是真的不孝。走喽，我们去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房子外面有个小露台，三面密封，朝阳的一面是露天的。室内的暖气延伸出来，因为不够密封所以温度不是很高，但却并不冷，前面便是不小的一片梅林，此时梅花正发出花苞，眼看着就要开花了。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真的让人感觉舒服极了。
麦小乐把老爷子推到红木桌旁，桌上已经准备好了小茶炉，水已经烧开，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摆了几样精巧的点心，盛放点心的托盘下也有加热设备，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吃点心都是温热的，不怕吃坏了肚子。
家里这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孕妇，都是金贵的主，不小心伺候不成。
麦小乐特意搬了小凳子坐在老人的旁边。“爷爷，这样直接晒太阳是不是比透过玻璃晒舒服多了？”一边说着，麦小乐倒了一杯茶放到老人的手中。“暖着手，等过两天梅花开了肯定更漂亮，到时候我陪爷爷天天来看梅花，喝茶吃点心。”
麦小乐想着那样的场景就觉得美得很，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甜却不腻的味道实在不能更好吃。
“我可没要你陪。”
说起这个老爷子顿时吹胡子瞪眼睛，什么时候他被人强迫着推出来过？虽然这么呆着比在书房确实舒服很多，老爷子也是不会承认的。
“是我要陪爷爷嘛。”厚脸皮的麦小乐立马改口，却不见丝毫的愧疚。老人的别扭最近一个多月她可是每天都要看上几次，早已经习惯了。
她早就发现老爷子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纸老虎是不可怕的。只要老人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而且这么训她两句，也能发泄一下心中的阴郁。
所以不管怎么想，麦小乐都觉得自己努力让老人身体健康就是最划算的了。
“不过，爷爷，这院子里种的是什么品种的梅花？我看花苞好像有很多种，还有种是嫩白还这点儿绿色的，我每天都瞅着，真想看看那梅花开了会是什么样子，一定非常漂亮。”
只是花苞就那么动人，盛开了以后肯定特别美。
麦小乐想着，就听老人开口了。
“那是绿萼，是你奶奶最喜欢的花。”
老人捧着茶杯的手慢慢地放到腿上，视线落在离露台不远的一株绿萼上，但那眼神却好像透过梅树看到了别的什么。
“奶奶？”
麦小乐愣了一下，却很快便反应过来。
有爷爷就肯定又奶奶了，但麦小乐却从来都没有听谁提起过老爷子的夫人。甚至偌大的季宅也没有见过老太太的照片。
“是啊，你奶奶的闺名就叫绿萼，当年她的女儿红就是被埋在绿萼树下……”季老爷子缓声说，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个梅花树下穿着嫩绿色袄的她。
她还是那么年轻，黑亮的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巧笑嫣然，美目盼兮。
“这梅院就是给她建的。”
老爷子不自觉地笑了，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的笑声。
六几年正是金庸风靡的时候，只是那场文化浩劫让季家也深受影响，当年家族不少人避居海外，但他留了下来，绿萼自然也没有离开。
“气度芬芳，清逸飘然。”金庸笔下的绿萼几乎成了对季老妇人的最佳写照，她温柔善良，对丈夫不离不弃。
正是因为有夫人的陪伴，不管受多少苦他最终都坚持下来，只是绿萼在剩下阿泽之后没两年也去了。
大家闺秀一样的人，却在那场浩劫中吃了太多苦，早已经掏空了身子，这种情况下又生了阿泽人便撑不住了。
老爷子也曾经恨过，甚至厌恶小儿子。
“阿泽是我最疼爱的小儿子，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疼爱他。”
妻子临终的托付是老爷子心中最痛的时候，但也正是因为这托付，老爷子最疼爱的儿子一直是阿泽。
只是那一次他放任了阿岳，所以阿泽也恨他了吧？
出国多年，即使回国也很少回家。现在，阿泽应该更不会回来了吧？
“爷爷？”
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但老人看着梅树一会儿却突然老泪纵横，这下真的把麦小乐给吓到了。“爷爷，你没事吧？”
麦小乐手足无措地递上手帕。老人接过擦了擦眼泪，摆摆手。“没事，没事……”
老人看向管家，“送我回去吧。”
说完，老爷子便不再言语，麦小乐担心地看着爷爷，老管家示意麦小乐别急，然后推着老爷子回房了。
老爷子跟老妇人的感情可能没有人比管家更清楚，这是触景伤情了。
“乐乐是个好孩子。”回房之后，老爷子躺在床上突然说道，“把相册拿给我，你跟那丫头说别担心，不过别说是我说的。”
老人别别扭扭地嘱咐着，老管家愣了。他可从来没见过老爷这么……别扭。
不过聪明的管家没有多说什么，他从书柜中把老人珍藏了一辈子的相册拿给老人，这才出了房间。
麦小乐果然等在门口。
“管家爷爷，爷爷没事吧？”
麦小乐焦急地揪着管家的袖子，“我真不是故意惹爷爷不高兴的，不对，我知道爷爷肯定不会真的跟我生气的，一个人会比较无聊，所以我才想多陪陪他的……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她都快急哭了。
“少夫人，老爷子没事。”
看她急得就差没蹦脚的样子，老管家呵笑出了声。果然就像老爷子说的，少夫人是个好孩子。
这份关心，可不是谁都能给的。
“老爷子只是想起来老妇人，当年他们夫妻感情非常好，但老妇人去的早，你也不要多想，让他自己静一静。”
老管家把真实的情况给麦小乐说了，反正老爷子都叮嘱过了，想来也是不怕麦小乐知道的。
麦小乐闻言心都软了，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这么别扭的老爷子也有柔情的一面。
麦小乐对季老爷子的尊敬顿时又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傍晚时候，季唯安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就看到自己的小妻子脸蛋儿红红地站在门口等着自己。他脱大衣的手一顿，就听到小妻子说了一句：
“我终于知道季唯安你像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