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倒塌是在深夜,没有人想到会有人在里面。直到早上,城建处才有人来勘察,才听到附近的人说昨晚似乎看到有间办公室一直亮着灯,但不知道有没有人。早查询了在这楼里的单位人员后,确定了霜在楼房倒塌时在里面。于是通知了110,医院急救中心和建筑队,组织人员抢救,并有相关领导迅速到场指挥。抢救是顺利的,当挖开一块一块的水泥板,撬开一根又一根的钢筋后,抢救人员首先发现了石。当抬他上来时,石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拒绝现场医护人员的救治,并不肯上救护车,躺在废墟边的担架里,嘴里不断喃喃地说着:“救她……救她……”在场的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当看到石时,已经知道无救了,也不勉强将其抬上救护车,因为可能稍一移动便是致命的。只示意护士给他输血,但针管插入后血已输不进去了。他的嘴边不断溢着血,这是内脏受了严重外伤的反应,估计是肋骨断裂后插入。一只手已经断了,断裂处血已停留,两条腿的骨头也全是粉碎性骨折。致命的是,从他的脸色中看出,血几乎已经流尽了。令这位医生奇怪的是,按这种伤势是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石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施救人员的举动,很快昏迷中的霜也被救了出来,石转向了医生,眼光里竟流露出乞怜的神情,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医生现在有点明白为何他能坚持到现在了,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光,迅速走到霜的身边给她作了一些检查和必要的治理,然后让救护人员将她抬上救护车,回到石身边,蹲下身来看着他急切的眼光说:“你放心,她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严重的内伤,失血有点严重,但没关系,救护车上就有输血的设备。”
当听到医生的话时,石刹那间似乎绷紧了的弦一下放松了,便委顿了下去,眼光追随着抬着霜的担架。医生不忍的看着,转头向抬担架的人先给抬过来,将霜平放在石的边上。在常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这里,偌大的一块地方,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石用着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依恋地看着霜,看着他深爱的妻子。那眼光流露出疼爱,流露出万般地不舍,深深的看着,仿佛要将她的影象永远映在眼里。他竭尽全力想将那只没断的手抬起来,但只能使手指微微动了动,医生噙着泪将他的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石张着嘴,似乎在说着什么,一滴泪,从他眼里流了出来,而泪却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想看她,他想看着她啊!医生懂他的心思,抖着手替他抹去了那滴泪,但他的眼睛大张着,却永远也看不见他的妻子了。他走了。
只有看过石的伤势的那为医生知道,为了妻子不感恐惧,为了他深爱的妻子不因失血致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硬是抗拒了死神几个小时,他受的伤,是要忍受几个小时生不如死的痛楚啊。上了年纪的医生也控制不住了,为这位素不相识的人老泪长流。边上的几个小护士,早已失声痛哭。
直到霜的伤势全部复原后,她的父母和哥哥才将石的死讯告诉了她。当明白这是真的时,霜以妻子的身份要来了石的死亡通知和病历。她一字一字地看着,脸上的神色很平静,令她的家人都松了口气。她哥哥说:“听在场的人说,妹夫在走之前,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但只有那位老医生听到了。”她一言不发,独自出了病房,她的母亲在她身后跟着,见她径直走进了那位老医生的办公室,坐在他的对面。
老医生见是她,微笑着说:“你的伤好了?还该注意休息,不该到处乱跑的。”
“我丈夫跟我说了什么?”她直视着医生,语气大异平时,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
她此刻只想知道石跟她说了什么,不想寒暄,不想说废话。
老医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瞬间便理解了她。尽量的和缓着说:“他那时已说不出话了,口腔里的水份已不足,所以我也只能看到他的口型。”霜也不继续问,只是仍旧盯视着他。医生叹口气,似乎回到了当时,神情也变得很悲戚,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当时他看着你,说的是‘我爱你’,然后就……”
霜沉默着,脸色变得血一般白。医生正想着怎么安慰她时,只见她一张口,竟喷出了一口鲜血。
……
半年多过去了,霜的父母将她接会了家住。在这半年,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也仿佛所有人都不认识。给她水,她就喝;给她饭,她就吃。其余时间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或对着家中的石的遗像喃喃地说着话。
看着自己的女儿成了这副样子,霜的父母在半年里似乎一下老了十岁。所有医生对霜的病症都摇头,也去看过心理医生,但不管医生跟她说什么话,她都是完全没听到的样子。
就这样又快过了半年,霜的哥哥的小女儿来外婆家吃饭。六岁的孩子看着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姑姑,拉着她的手也没反应,不禁急了:“姑姑,姑姑!你以前说要带我去公园玩的,你骗人!”外婆外公拼命得打眼色,但那孩子哪去理会,继续嚷道:“还有姑父,他也答应过我的。哼,全说话不算话!”听到‘姑父’两字,霜浑身一震,在她身边没有一个人敢提石,这是她快一年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到他。竟也拉着小侄女的手说:“姑父答应过你的?好,我马上带你去。”
霜的母亲第一次听到她跟人说话,不由激动的哭了起来。霜的父亲马上想到女儿的病情可能有转机了,竭力压抑着颤抖的语气,平静的说:“那好,霜,你就带她去吧!”
在公园,小侄女牵着姑姑的手,张大眼睛问道:“姑姑,姑父呢?爸爸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又听见妈妈说下星期是姑父的周年,要去祭他。姑父是死了吗?”
姑父死了?嗯,是吧。”霜若有所思。
小侄女来后的几天,霜明显恢复了许多。跟父母不断地说话,但他们都回避着石这个话题。到了石的周年这一天,中午母亲去叫霜吃饭时,却发现霜不在家里。正狐疑时,儿子的电话来了,霜在石的墓前。
当父母赶到时,只见霜靠坐在墓碑前,穿着结婚那天穿的礼服,眼睛闭着但嘴边却带着微笑。她的哥哥和嫂子站在她的面前,眼睛都已哭得红肿,霜的母亲一下便昏了过去,父亲浑身颤抖着走近,看到碑前上霜用血写下了几句话:
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你是否还像过去?
我必须坚强,但我做不到。
我不属于这儿,我只属于你。
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你会不会握紧我的手?
如果在天堂遇见你,你会不会帮助我坚强?
我要寻找从黑夜到白昼的路,因为我知道我要找到你。
请带我走吧,我相信天堂里定会有安宁。
她是个狐狸精
她是个狐狸精
林小媚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家里每个人的脸都是阴沉的,没人喜欢她。就是因为她,我的父亲跟母亲离婚了。
半年后,她和父亲领了结婚证,没举行婚礼,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搬过来,就算是把自己嫁了。
第二天,她回娘家的时候,坚持带上了我。她的父亲看来也容不得她抢来的婚姻,余气未消,甚至躲出家门不见她,尽管她是他惟一的女儿。
她带着我在身边,竭力对她的母亲夸我听话,拿着糖,让我叫她“妈妈”。11岁的我能做的就是接过来,扔掉,瞪着眼睛狠狠地喊她:狐狸精!她的母亲在旁边站着,紧紧抓住她的手,心疼地流了满脸的泪。她撵着她的母亲去客厅,走到房间门口时,忽然回身对我笑了,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很美?
我见过无耻的,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我扭过脸去,不屑一顾。“狐狸精”,此后便成了我喊她的代号。
在那个时候,生活作风问题还是考察干部的一项重要标准,所以我父亲的仕途就此低迷。整整半年,家里几乎没人给她好脸色。我看到过爸爸写给远在上海的二叔的信,他说:“其实出轨只是为了猎奇,哪想到她会那样执着,你嫂子又是个容不得婚姻瑕疵的女人……所以就只有离了。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故意把那封信扔在她的梳妆台上。我以为她会哭会闹,没想到她依然一个人把婚姻经营得津津有味。她喜欢买各种鲜花装扮我们的家,会花一下午的时间煲汤;她记得全家每个人的生日,并且会买来礼品,安静地放在我们床前。
果然心狠手辣
初中时,我早早学会了吸烟,逃学,打架,像个女阿飞。父亲辞职下海后,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根本没有时间管我,而她,就整天跟在我身后好说歹说地劝。心情好时,我会一声不吭;心情不好时,我会仰着脸,一脸天真地问她:“我要是有亲妈在,会这样吗?!”她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奶奶有时候会站在她那边,说我不懂事,她说,不关心你的人才懒得说你,你别不知道好歹……我心里很烦,你看,这才几年,她就把我奶奶也糊弄了。
我心安理得地扔了书包坐在网吧里玩游戏。有次,她跑遍了网吧去找我,找到我时,被一群半大的小子戏弄,他们都喊着她“狐狸精”。她不动声色,拿出100块钱还有三盒骆驼香烟,她说:“抽不完这些烟,玩不完这些钱,你就不许离开。不然,我告诉你爸爸!”
我们都以为她脑子出了问题。等到她气定神闲地在我身边坐定的时候,等到我觉得时间无比漫长,我才抽了一盒烟,上了不到七个小时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多么恶毒……她把已经晕头转向的我领出网吧,问我,以后还来吗?我还晕着,她说,没这点能耐,装什么成熟,该干嘛干嘛去吧。
我果然回了学校,因为她说:“别以为我歉疚!以后我不管你了,你就给你妈丢脸吧!”我咬着牙,发着狠回到教室。那个网吧,后来因为被人举报,很快就关了。隔壁大兵说是她干的,我知道她能干出来,这个心狠手辣的狐狸精。
打着闹着,日子一天天滑过去,我已经长大了。
做了当年的她
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所有的生活都是她在打点。高三的时候,老师偶然提起的复习资料,她总能第一时间搞到。我毕业分配的时候,也是她,低眉顺眼地去找她的同学。那时,我已经知道她的好,不过,我最小的姑姑说,甭上她的当,她还不是怕老了以后,你不管她。
我不知道姑姑说的对不对,我只看见,坐在旁边喝茶的爷爷,狠狠地敲了小姑一拐杖。
我以为岁月的流逝会让我们的关系亲密些,毕竟,她跟我的父亲已经结婚那么多年,而我的母亲也早已结婚生子,有了新的幸福家庭。母亲甚至说,觉得离开父亲是对的。爷爷奶奶都开始喊她的名字,有什么事情都想着她。我不是不知道她的好,但是,现在,我为了安家林和她闹翻了。
安家林是已婚男人。但是,我不管不顾地和他缠在一起……我说,我愿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辈子都愿意!
林小媚知道了,气得火冒三丈,她说,你这算什么恋爱,你这叫偷,偷来的东西或者还回去,或者一辈子不安心。
我不理她。谁都可以指责我,惟独她没资格,我只不过是做了她当年做过的事情。
可是,现在,安家林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在街上看到我远远便躲开。我在他回家的路上拦住他,向他要一个原因,他苦笑着说:“你后妈……”我便气炸了肺。
当我冲回家的时候,林小媚正在阳台上悠闲地浇花。我吼她:“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她不说话,等我哭闹够了,她说,“我做了手擀面,估计你也饿了,去吃饭吧。”
父亲没回来,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我利索地说:“不会!我只会像你一样从中体会到乐趣!”她盯住我看了很久,眼里升腾起雾气的时候,她起身回了卧室,碗里还有大半碗的饭。13年了,她的背影依然优雅而坚挺,这是个打不倒的女人,我早就领教了。
之后一个星期,安家林依然不理我,甚至把手机换了号码,我决定孤注一掷,去找安家林的老婆摊牌。
路上,林小媚依然像个影子一样出现了,她站在马路中央拉着我的胳膊,她说:“你不能去,不然会后悔一辈子!”我甩开她的手,扔下一句:“你当年是怎么做的?”我气呼呼往前走,她紧紧地跟着,拦住我,已是满脸的泪水。我们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很久,她说:“以前是我不好,伤害了很多人……”
这样的忏悔,十几年之后其实已没了分量。这些年,她过得不幸福,婚姻一直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她跟谁说起来都是一脸甜蜜,其实,我知道,父亲对她非常冷淡。但是,这不代表我以后也是这样的命运。
她毕竟赶不上我的脚步快,她赶来的时候,安家林7岁的女儿正仰着天真的小脸,恶狠狠地骂我“狐狸精”。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在身后抱住了我,握住我冰凉的手,那么紧。她的脸上流了泪,她的眼睛里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光芒。曾经,这是她的母亲给予她的担忧和惶恐,现在她都给了我。
是这眼光,让我乖乖地被她牵着手,一路领回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她的故事,其实是那么俗套的版本,已经有人给我讲过,无非是一个相遇迟了、相爱晚了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她曾经怀过父亲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疯狂爱着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失去他。她终于得到了,却没了爱情的百般甜蜜,只剩下女人对女人的负疚。她把腹中的婴儿打掉了,只为了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她说,这些愧疚,你无法理解。
其实,我知道她很苦,她的父亲,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她结婚第二年便去世了,最终没有原谅她。她有一张和那个老人的合影,还是年少的时候,在桃园里,她在他的怀里,两个人都笑得灿烂。她放在相册的第一页,有次我回家,看到她捧着照片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让人疼惜得很。我知道,这或者是她最不能触及的痛。
她已经有了白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无比清冷。
先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原谅她,当世事的轮回将同样的经历赋予了我之后,我才明白,我和她都只不过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都是无比脆弱敏感的。
愿做她的女儿
后来,遇见一个英俊斯文的男人,我终于正常地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女儿妞妞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没人看孩子,你就说一声。我说:“肯定要找你啊……你这个当姥姥的,不帮我看孩子,倒想着享清福,多自私啊。”她愣了愣,竟然哭了。
父亲和她都老了,两个人有了老伴的感觉,时常牵了手一起出去散步。她话也开始多起来,晚上常常跟我絮叨,说今天看了什么电视,带着妞妞上街的时候碰到谁了,说了什么。女儿在床上睡得香甜,我坐在她身边,很认真地听着。
国庆节,我领着她和父亲去了市里一家最大的婚纱摄影店。化妆的时候,我听到化妆师恭维她:“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她低头,看着我笑。我忽然就想起那年,当我喊着她“狐狸精”,她回眸一笑,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很美……
那时,她其实真的很美。光阴多残忍,数着念着,就把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催老了。我知道她一直很想要一套婚纱照,当年那个简单无比的婚礼是她的遗憾。拍照的时候,我说,爸爸,你靠近她一点……其实,我想说,爸爸,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恨了她很多年,可是,说起来,她无非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好在,一切还不晚。好在,如今我们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幸福。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喊她一声“妈妈”,可是,我愿意做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