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布上的血溯源显示,这是已经死亡的火系甲级术士马震春的血。”
“属下核验了三次,确认是那名死灵术士无疑,他作为甲级术士,一切信息都登记在册,我绝不会认错……可这怎么可能!”
墨汀风回忆起讲这话时的叶无咎的表情,与往日的冷静淡然不同,墨汀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强烈的震惊与不安。
他非常理解叶无咎的心情。
马震春是在平阳树林被叶无咎亲手所杀,彼时在雾隐村地下中空洞穴发现其踪便已足够让他震惊,现在他的血又凭空出现在司尘府,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长公主莅临司尘府这些日子以来,是我亲自带队在负责整个府邸的安全,那只奇行种绝无可能到过司尘府,绝对没有!”
说这话的叶无咎眼里都是血丝,额角青筋暴凸,他心情极度复杂——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在找马震春,那三名乙级术士已经验尸完毕,确定为‘死后的’马震春所害。无论怎么看,死灵术士都是一种比乱魄还要危险的存在,绝不能让他留存于世。
可另一方面,叶无咎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的一个真相是,他怕他,他害怕已经死掉的马震春。
一个已经死亡的火系甲级术士,在他异变成奇行种之后,那种巨大的、无法望其项背的法能实力落差让叶无咎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理恐惧,而且他知道这个死灵术士一定会来找他复仇,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叶无咎拳头攥的死紧,眼里全是红血丝,明明无风他却衣袂翻飞,显然是内心的暴走已经显化到了外身。
“无咎,镇定。”
墨汀风走过去轻轻拍拍叶无咎的肩膀,不着痕迹的在他后心处注入了一道法力,随着这道金色法能的渗入,叶无咎理智回归,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大人,我……”
“不会有事的,一切还有我,安心。”
墨汀风沉着且郑重地盯着叶无咎的眼睛,
“无论如何不能独自行动,发现他的踪迹,第一时间传讯给我。”
“……是,大人。”
“另外,在尊者府的地下冰窖发现死灵术士的血迹,这件事透着十成十的诡异,在没有进一步的发现之前,除了你和鹤染,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担心……包括微微。”
“一切低调行事。”
.一只小手突然捏住了墨汀风的耳朵,他这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只见宋微尘满脸“你不对劲”的表情看着自己。
“喂,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难不成你背着我和长公主私定终身了?”
宋微尘伸出脚丫踹了踹墨汀风的腿,“你小子长能耐了?”
“信不信我满世界去跟人嚷嚷你始乱终弃,在我小产之后不仅漠不关心,还忙着屁颠颠去攀了高枝。”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之前关于死灵术士的愁云似乎一瞬间被艳阳撕散击穿。
墨汀风一把捏住宋微尘踹过来的小腿,身子往床里一侵,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怀里。
“小东西,我生怕你不去嚷嚷,你去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才好。”
“秦雪樱找我是为了谈一桩交易,很快就要到境主设宴庆功的日子了,到时,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温柔的帮她捋了捋碎发,在宋微尘嘴唇和眼睛上分别轻啄了一下。
“快睡吧,这阵子不太平,我申请每夜都这样与你同宿同寝可好?你若不答应,我就满世界去跟人嚷嚷,说你始乱终弃。”
“好好好,倒打一耙是吧?”
“反正赫动遭受反噬之苦的又不是我……”
宋微尘往他怀里钻了钻,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睛,她实在太累了。
……
这一夜,宋微尘梦到了孤沧月。
还是在水街那个画舫附近,人潮熙攘,孤沧月戴着云母鸟喙精雕面具,目光穿过人群定定的锁在她身上。
发现她同样看见了自己,孤沧月浅浅一笑,隔着面具也能看到他眼睛弯成了娥眉月。
他明明许诺要去鬼市与自己汇合,可是她都从平阳回来多久了,他却一直没有出现,虽然他是上神,虽然用庄玉衡的话来说,孤沧月是在不死神殿修炼另一个元神,是一次更厉害的自我升级,远远不需要她担心。
可她就是忍不住挂心,总觉得他出事了,否则不会那么久不来看自己。
明明两个人也就相隔数丈,可她无论怎么跑他都离她同样的远,似乎永远无法触及。
“沧月!”
宋微尘跑不动了,只能气喘吁吁停下,看着仍然站在熙攘人群里的大鸟喊出他的名字。
孤沧月一抬手,她身上那只他给的千纸鹤自动显现向其飞去,旋即便出现在了他掌心上方。
他打了个响指,凌空浮于其掌心上方的千纸鹤化作一缕烟尘消散,随即,孤沧月自己也如那纸鹤一般烟化不见。
宋微尘醒了。
下意识摸向自己怀里——那纸鹤她确实一直随身带着,可现在衣襟内袋空空如也,那只可以召唤大鸟的纸鹤,真真切切的消失了。
宋微尘怅然若失盯着床顶,犹记得孤沧月第一次给她千纸鹤时说过的话——
“你想见我时把它点燃,无论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我都会为你而来。”
可现在,纸鹤消失了。
她的大鸟,消失了。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跟孤沧月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也是在听风府,是一个下着带着腊梅香气大雪的冬日,她跟他说:
“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等你回来,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
“醒了?休息得好吗?”
耳边响起墨汀风温柔的声音。
宋微尘眼一酸,将头埋进他怀里。
“我梦到了沧月,总感觉他出事了,你陪我去一趟沧月府好不好?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
墨汀风叹口气,颇有些无奈。
“小东西,你跟我躺在一张床上,却在梦别的男人?”
他倒也不是真吃醋,只不过是借题发挥,他知道她是在担心孤沧月的安危——其实,他也有些担心,不过是一直没顾上细想这事罢了,便是修新的元神,孤沧月也消失太久了,他是如此在意宋微尘的一个人,这实在不像这位忘川之主的行事风格。
“好,我陪你去一趟沧月府。”
.司尘府离沧月府并不远,墨汀风御剑带着宋微尘,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门口守卫远远看见二人,紧着趋身上前恭迎。
“拜见司尘大人!拜见小主子!二位盛驾,小人有失远迎。”
宋微尘冲守卫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沧月在吗?”
“主子他……”守卫面露难色,
“主子已经许久未归。”
“他上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上次?”
守卫想了想,“回小主子,主子上次在府时您也在。那一日,沧月大人清晨送您去的司尘府,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一句话让宋微尘彻底蔫了,看来自己在水街看见的人确实不是他。
“若沧月回来了,请他务必去司尘府见我一面。”
她不甘心的叮嘱着。
“是,小主子!属下谨记!”
……
.墨汀风带着宋微尘特意绕了一条险僻的远路回司尘府,那边有许多傀气的余气,正好可以让她吸收后给驭傀“充充电”——死灵术士的血迹出现在司尘府让墨汀风情绪紧绷,他满心只想让宋微尘尽快变得更强。
待他们回到听风府,已过正午,刚一进无晴居的门就看见了阮绵绵。
“你来做什么?”
看见她,墨汀风没什么好气,下意识将宋微尘护到身后。
“汀风哥哥,你干嘛这种口气对人家,真是让人伤怀。”
“绵绵听闻桑濮妹妹小产,真心替她难过,这不,我亲自熬了一锅鸡汤送过来,想给妹妹补补身子。”
墨汀风依旧冷着脸不做声,身体动作和态度明显都在轰阮绵绵走。
“司尘大人,您方才不是说要去议事堂?”
“我……”
墨汀风明白宋微尘的意思,但又担心阮绵绵为难于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借墨汀风宽厚的身躯挡着自己,宋微尘冲他用口型说了句“放心”便连推带撵的把他赶出了门,而后一屁股坐到阮绵绵对面,探头看了一眼那锅汤。
“阮贵人有心了,不知道这次的鸡汤里又加了什么料,总不能还是藏红花和五行草吧?我已无崽可堕,建议贵人换个口味,比如鹤顶红和砒霜我看着就挺好。”
宋微尘一番话说得阮绵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桑濮妹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姐姐一片真心对你,怎被你说得这般不堪!”
她拿碗从锅里盛了一碗鸡汤自顾喝下肚,而后咚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
“这汤里尽是大补之物,若有半句虚言,绵绵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我这么赌咒发誓,桑濮姑娘可满意?”
“哦。”
宋微尘不动声色端起碗,给阮绵绵又盛了一份鸡汤。
“既如此,贵人多喝点,桑濮贱命一条,配不得这么好的汤。”
“你……”
阮绵绵接过碗,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将一碗汤都喝了下去。
“实话说了吧,我今日是来补过和结盟的。”
“你小产之事,我确实责无旁贷,是我妒意横生一念之差,我认。那冤死的婴孩来找我索命复仇,我也认。但你……”
阮绵绵看看门外,朝着宋微尘凑近压低声音。
“除了防我,更需要提防长公主。昨日你抚琴伤了手,她予你擦的那药里有王不留行和夹竹桃,可都是堕胎的利器。”
“当然,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也有私心——跟长公主争汀风哥哥我没有丝毫胜算,便是不败,最终也只是伏低做小的份。但跟你,我尚且有得争,而且从身份地位来说,你才是伏低做小的那一个。”
“如果秦雪樱不加入这场战局,你我势如水火,我今日根本不会来。但她……她昨夜跟汀风哥哥诉了衷肠,他们已经达成某种契约,现在能打破这个局面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希望你与她争一争,并且赢。”
阮绵绵重新取了一只碗,给宋微尘盛了一碗汤,郑重地端到她眼前。
“桑濮妹妹,我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般希望你身康体健。”
……
宋微尘很想回她一句,“真tm神逻辑。”
到底得多么狂妄尊大的人才能说出这番“真情剖白”——对,我是害过你,但我现在暂时不想害你了,因为我不想跟另一个人打对台,你去打,我希望你赢,然后我俩再斗,因为跟你斗我有胜算。
宋微尘刚吸了不少傀气,一心忙着修炼,实在不想与她纠缠,便接了碗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阮贵人可以回去了吧?我刚小产,身体亏虚,需要好好休息才能帮你去跟长公主打擂台。”
阮绵绵眼睛明显一亮,又给她盛了一碗鸡汤。
“好妹妹,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快,好好补身体,姐姐盼着你好。”
“咱可说好了啊,再喝了这碗你就走,别跟我玩三碗不过岗的把戏,长公主是不是大老虎另说,但我肯定不是武松。”
“好好好,桑濮妹妹惯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话,我看你喝了就走。”
……
终于,阮绵绵端着锅出了门,临到门口,宋微尘想起一事,叫住了她。
“贵人,草芥的命也是命。我那日迎驾时看见你的贴身丫鬟身体似乎不太好,贵人与其来我这里虚耗光阴,不如多少关心一下身边人。”
阮绵绵一愣,似乎对她的话反应了半响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
“哦,你说杜鹃啊?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昨夜不知道怎么就抽过去了,已经送去医馆了。一个无关之人,妹妹你就别操心了,尽快养好身体才是。”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司尘府医馆病房。
药香靡靡,炭炉上的陶罐滋滋冒着热气,一个守药的医馆小厮见药已熬好,便拿纱布裹着陶罐把手,将药汤小心翼翼倒进陶碗里。
药烫得很,小厮拿布垫着碗壁将其端到杜鹃床头案几,趁着凉药的当儿,他出了病房去给她准备治疗手上多处伤口的外用药,病房内便只剩下昏迷不醒的杜鹃。
突然,那碗置于床头案几上的药里落进了两滴红色的东西,原本已经渐渐凉下来的汤药瞬间翻滚如沸——不知何时,房梁上垂下一根细如蛛丝的东西,那两滴红色的液体正是顺着这蛛丝入碗。
不过须臾,那碗汤药复归平静,蛛丝也消失不见,一切似乎从未发生。
只有从窗口照进来的一束阳光,正好打在那碗汤药之上,细看之下,氤氲而起的烟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血红。
四周安静的不正常。
杜鹃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头顶的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