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
榆林军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虽然天色还没有亮,根本看不到城下几十步之外的情况,但城下的呼喊惨叫,和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奔跑逃走的隆隆脚步,却是清楚传到了城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城下黑暗中不但隐藏有贼人,而且数量相当多。
“总镇神人也~~~”所有人都是欢呼,对尤振武的决定感到佩服。
尤振武却依然冷静,他知道,这只是闯军的偷袭失败,但不表示他们的攻城计划失败了,相反,因为偷袭不成,气急败坏之下,闯军会用更大的气力,更多的兵马来填沟,不论是闯军哪部充当填沟的炮灰,接下来的黎明之战只会更残酷,而不会因为偷袭失败而偃旗息鼓。
今日,将是榆林面对猛烈攻击,狂风暴雨的考验之日。
城下。
五百精锐骑兵的护卫者中,李自成望着榆林城头的军火,脸色严肃,眉头紧锁-自汝州大胜,击败孙传庭,又顺势攻取潼关,兵不血刃拿下西安,又一路狂歌猛进,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扫平陕西以来,李自成这是第一次为了一座城池而感到忧虑,八天前的第一次攻城虽然失败了,但他认为那不过是准备的不够充分,小看了榆林守军,只要准备齐当,以十万胜利之师拿下榆林孤城,不是什么问题,也因此,他准许了刘方亮的计划,对刘方亮所做,也是无条件的全部支持。
但没有想到啊,整个攻城计划中,最为关键的第一步,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自从到榆林,就诸多的不顺利,缺柴少火,士兵多有冻伤手足者,榆林尤振武软硬不吃,死守城池,又能造铳,又能造炮,更有宋献策研究不透,匠人也不知所以的铁疙瘩,今日突袭计划又失败,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让李自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今次的攻城,未必能成功。
想到此,李自成不禁烦躁起来,不同于过去攻打洛阳和开封,也不同于进军西安,那时的他锚定一颗心,就是非拿下不可,不管耗多长时间,用多少兵马,但现在却不一样,西安还有一件大事等着他呢,他无法在榆林长留。
那就是登基大礼。
原本,他对这些是不在意的,认为打下北京再登基也不迟,但牛金星和宋献策都劝他,说,如今义军已经打下了大片土地,还任命了官员,但闯王您却还有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号,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一个恰当的名义,如何号召百姓,又如何鼓舞文武士气?
李自成这才答应,宋献策也早早为他定下了吉日,但万万没有想到,榆林这边却是出来了麻烦,原以为不需要太长时间,不需要太激烈的战斗就可以拿下榆林,现在却眼见的就要陷入僵局……
立马他身旁的牛金星像是感觉到了他焦躁的情绪,于是劝慰道:“王良智无用,制将军早有预料,他若想活命,接下来就得用命,他部一万人,盾车又准备齐当,填平壕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李自成不说话,只是眉头紧锁。
此时,随着天色渐亮,城下的情况也渐渐清楚起来,闯军留下的土石如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堆,将城下两百步开外的原野,挤的的得满满,其间,闯军尸体横七竖八,还有一些受伤未死,甚至只是摔伤了的闯兵在呻吟,在哀嚎,在爬行自救。
顾君恩暗暗叹息。
刘芳亮面色如铁,派了一千人到城下,采用松散阵型,将那些死的或者未死的全部都拖回来。倒不是他仁慈,一来是清理道路,便于下次进攻,二来这些伤兵在城下哀嚎,实在有碍军心,他不得不处置。
但不等那一千人走进,忽听的一声炮响,城头大炮又发出了怒吼,吓的那一千人急忙都趴在地上,随后,听见一个嘹亮的声音在城头高呼:“城下的闯兵都听真!你们中间有曾经为官军者,有川兵,有中州子弟。曾经为官军者,闯贼根本不会信任你们,只会把你们当成攻城的炮灰,当填埋壕沟的血肉,你们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们跟着他,必将尸骨无存!”
“川兵弟兄们,你们跟着王良智投降,必不是心甘情愿,你们的家人老小都还在四川,你们投了贼,他们就是贼眷,你们不为自己,也应该为他们着想,离开这里,回四川去吧!”
“至于中州子弟,闯贼杀进河南,杀你们的父母妻儿,裹挟你们变成贼人,你们不思为家人报仇,反而加入贼营,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你们父母亲人在天之灵,岂能瞑目乎?”
“闯兵弟兄们~~睁开眼睛看,现在闯贼驱使你们攻打榆林,用你们的血肉填埋壕沟,视你们为刍狗,根本不把你们当人看,是可忍孰不可忍!”“闯贼暴虐,我们尤总兵却仁慈,他不忍见你们在城下白白丧命,特命官军停止炮击,网开一面,让生者回营,伤者得到救治,只希望尔等回营之后,扪心自醒,想清楚谁是你们的仇人?继续为贼人卖命,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羊羔尚知跪乳,乌鸦尚知反哺,若尔等回去之后仍不思悔改,继续为贼人卖命,必获罪于天,下次再来,绝不容情!”
正是顺风,城头那人的嗓门又极为洪亮,朦胧的晨曦中,竟然有很多闯兵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顾君恩脸色一变,说道:“榆林军这是在心战啊!”
刘芳亮皱着眉头,冷哼道:“雕虫小技!”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他心中却是恼怒无比,因为他清楚听到,就在榆林军的呼喊结束之后,那些倒在土石间的伤兵都大声的哭喊了起来,纷纷哀求同伴搭救自己,不管是心志动摇,还是急于被救,明显都是榆林军蛊惑之功。
就如呼喊的一样,榆林军果然不再发炮,那一千闯兵见榆林军说话算数,这才放心大胆的拖运伤兵和尸体。
城头。
翟去病有些不解,但不敢问尤振武,因为尤振武此时正面色凝重的和刘廷杰侯拱极在商议军情,但他心里的疑惑又实在是忍不住,于是悄声问李承芳道:“干嘛任由他们救人?大炮轰击多好啊,贼人救不了伤兵,拖不开尸体,清理不了战场,就无法顺利攻城。”
李承芳道:“不然,贼人松散阵型,两人三人一组,我们用大炮猛轰,轰不到多少贼人,只是浪费火药,到最后,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行动,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他们带走伤兵和死者,彰显我榆林军的仁义,动摇他们的军心,此外,最最重要的一点,伤兵们被带回去之后,不能作战,还得令医官救治,每日吃用、日日哀嚎,对贼人的军心士气都是影响,贼人的辎重粮草本就艰难,加上这么多的光吃不做的伤兵,后勤粮草的压力,又要增加了。”
翟去病笑:“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哥心软了呢。”
李承芳道:“总镇刚毅,只是有些事不愿为而已。”
城下,就在一千人闯兵急急慌慌,拖运伤兵和尸体的同时,狼狈逃回的王良智部已经被重新约束,并按原来的编制,在大小将官的喝令下,于原野里列队,只是他们背上已经没有了土石,原本就没有多少的胆气,此时更已经是荡然无存了,寒风中,所有人都是又冻又恐,有死里逃生的胆小者,想到刚才那黑暗的恐怖场景,更忍不住的战栗起来。
“押上来!”王良智杀气腾腾。
十几个被最先逃跑的倒霉鬼被压到军前,王良智先是怒斥他们乱了军令,坏了军心,随后一声令下,在十几个倒霉鬼的哭喊求饶声中,十几把鬼头大刀高高举起,再猛的斩下,献血喷涌中,十几颗人头咕噜噜的滚在了地上。
观刑的闯兵都是骇然。
杀鸡儆猴之后,王良智再次重申军纪,以及今日的目标任务。
“那条沟,就是我们今天的任务,填了沟,就能活,还有馒头羊肉可以吃,填不了,包括喔在内,谁也不能活!”王良智红着眼珠子。
面对满身杀气的王良智,大小军官纷纷表态,一定填平壕沟,完成任务,在他们的恐吓之下,原本已经闻风丧胆的填沟部队,重新又鼓起了一些力气。
不久,闯军大营号鼓咚咚,营门大开,一队队的闯兵推着盾车滚滚而出,最后都在距离榆林城墙一里开外的攻城区域集合。
这正是刘方亮允诺给王良智的三十辆盾车。
王良智训斥完毕,重新整顿之后,天色早已经是大亮了,城前的尸体也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刘芳亮令人送来了一百多筐的馒头,放在军前,还用大锅炖起了肉汤,王良智指着馒头,大声说道:“这里有馒头,营中还有肉汤,扔了土,回来随便吃,随便喝!现在给老子推上盾车往前冲,把土都扔到沟里,不过百十来步,眨眼就到,敢回头的,格杀勿论!”
有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前,又有王良智的亲兵营为督战队,这将近一万的溃兵,只能硬着头皮再上。
盾车推动的滋滋嘎嘎的声音中,三十辆盾车一字排开,往壕沟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