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屋里就剩他两人,她总算放松了僵直的肩头,偏头带着些戚戚,很是感概,“您家里的婢子已是如此,真要进宫做了宫女,什么性子都给磨平了。等到放出宫来,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泥人儿,还有什么意思?”
替她夹一筷子菜,说起旁人的事,他总是面色很淡。“宫中便是如此。寻常宫女比宦官更要低贱。”
那还许多人兴高采烈,掰着指头,一心盼着进京?自从诏令到了,女学里整个儿变得大不相同。气氛怪怪的,人人都隔着层面纱,亲近拉拢时候,不忘戒备提防。学堂上更是前所未有,听得格外专注。
除了少数几人神情带着几分凝重,也是极好遮掩起来。余下那些个,一脸喜气,像是遇上天大的好事儿,私底下相互较劲儿,三五成群,抱团更厉害了。
想起姜柔的话,“做主子的心腹宫女,比女官来得有前程。”七姑娘垂着眉眼,本就喜静的性子,压根儿不想掺和这热闹。
荣华富贵就有这般叫人心痒?点头哈腰还不算,里子面子都得赔进去,到头来不一定能落得了好。
她端起汤碗,长长的睫毛掩了清澈的眸子,低声嘟囔句“如何看都不划算的。”
他夹菜的动作一缓,眼梢瞥见她一脸唏嘘,捧着竹荪汤小口咽下去,抽空还记得感激冲他道谢,感念他给她指了条明路。
“好在得您照拂,否则那日子真是不敢作想。”
她话里意思丁点儿没遮掩。仿佛进宫就是跳了火坑。天下间最富贵地方,她避之如蛇蝎。
见她如此,他不由记起上辈子那女人,于顾氏临危之际,披头散发,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口口声声“迫不得已”,又怨“他”铁石心肠,纵使女人无数,却从没有给过谁半分真心。
那女人心心念念祈求的富贵,到了最后,竟撇下子嗣不顾,也要进宫为新君侍疾。病榻前不守妇道,干出苟且之事,闹得天下皆知。
他眸中带着重重阴鸷,浓得化不开,眼底厌弃颇深。再回头看身边这只知贪图安乐,实在算不得长进的,忽而对她软绵绵,不思进取的性子,也就格外包容三分。
“宫女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有心之人,一朝得势,这样的例子,自古不缺。”
她捧着汤碗,古怪瞅他一眼,当然明白他话里含义。哽了半晌,在他专注凝视下,好容易鼓足勇气,权衡再三,这才绕着弯子,表示对这条路实在不看好。“那个,天有不测风云,谨慎些的好。”
大周正风雨飘摇呢,她面前这人就不是个善茬。别到时候费尽苦心爬主子的床,回头就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拼命换来个前朝太妃,这不往死路上奔么?
七姑娘往嘴里送一筷子八宝鸡,缩着脖子,有感而发。想着也该劝劝他才好,千万别着急,大意失了荆州。
于是空着那手,伸指头勾勾他袖口。仔细盯住他眼睛,语气温温软软,很是认真道,“您不是说急功近利要不得?凡事儿都讲究个过程,需得一步一步来。还没到山穷水尽呢,拼什么也别拿性命玩笑。我自考我的女官,您忙您的大事儿去。宫里如何,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与我半点儿不相干的。”
她语重心长,反过来劝他。他凝神看她许久,心头笼着的阴云渐渐消散,点点头,反手握她在手心。
“顾好你自个儿就成,旁的事儿,无需你挂心。”
果然,这心宽的得他应承,一脸满足,点头不迭。压根儿没领会他话里深意,筷子直噔噔冲着糖醋鱼去了……
饭后他徐徐将如何染了血渍说与她听。七姑娘寒毛直竖,听他讲审讯细作的诸多酷刑。
那什么割鼻子、剜膝盖骨的,还要拿铁钉梳头皮,梳得浆水儿都出来的,一幕幕血淋淋,白骨森森的情形,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偏偏这人说得极尽详实,连牢里屈打成招,阴魂不散之事,也没漏过。吓得她直打哆嗦,先还是被他把玩着小手坐在身旁,慢慢的,这人得寸进尺,不知何时又逮了她进怀里。
“怕了?”他一脸关切,看她煞白了小脸,很是体谅替她拿主意。“今晚歇在此处可好?前头之事,自有人替你周全。”末了靠近些,两人额头相抵,他捧着她小脸,晕着屋里昏黄的光,眸子里熠熠生辉,全是诱哄。
她吓得还没回神,又被他轻薄得晕头转向,只听他在耳畔低沉蛊惑,那声音微微带着沙哑,实在好听。
“几日不见,容我多瞧些时候?”
阆苑书房,他支肘倚在案上,回想她可怜巴巴央他放她回去那会儿。吴侬软语的调子,微微带着娇憨。
“这可使不得,叫二哥哥知晓,非得打断我双腿。”小模样俏得很,两手捂着他额头,胆子不小,可劲儿将他向后推拒,全然没个尊卑,再不许他亲近。
于她话里不难听出,姜昱对她,亦父亦兄,或许在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亲厚。
寂静书房里,他揉揉眉心。遇上这么个看似好拿捏,实则自有主张的姑娘,日后还不知要如何与他缠磨。
从案上抽出份书函,目光落在“吊丧”二字上,他指尖敲击桌案,目中带着沉凝。
月上中天,政事早处置完毕,倒是跟她牵扯上干系的姜氏族中事,令他不得不多花些心神。
玉漱斋中,春英绿芙总算等到姑娘回屋,连带对屋冉青也跟着留心七姑娘屋里动静。一直等到香萝回报,说是姑娘安安稳稳,由宋女官领回来,这才安心到后面梳洗。
“小姐,您这是存心吓唬人呢。还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春英出去送女官大人,屋里只留下绿芙,这丫头等得心焦,说话也就直冲冲,不知委婉。
“被事情绊了脚,劳你们忧心。”
安抚笑笑,使唤她去外头打水沐浴。绿芙狐疑看着姑娘进了内室,也不要她伺候更衣,像刻意躲着人似的。
出门遇上回来的春英,眼珠子一转,一把将人拽到廊下僻静处,竖着指头叫她静声儿。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大半夜里装神弄鬼。”春英拍掉她揪着袖口的手,面有不耐,拨开她就要回屋去。“怎么说你好,姑娘身边怎么能没个伺候的人。”
“嗳嗳嗳,姐姐你听我一句,这事儿比旁的那些个都紧要!”伸手拦了人,绿芙偷偷摸摸四下里张望一番,使劲儿摁了春英肩头,也不顾她横眉竖眼,凑近了低声耳语。
“依我看,姑娘是跟世子爷好上了。这事儿准没错!”
春英愕然一怔,之后青白着面色,气得连连跺脚。“浑说!姑娘清清白白的人,自小懂事儿着呢,岂会与男子……”话在嘴里憋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口。
春英恍惚着,许是自个儿心里也没多大底气,换一个人她还能替七姑娘打包票,可是那人偏偏是世子。要说姑娘能横过那位爷,这话谁信啊?
“姐姐也觉着有可能是不是?”绿芙拉着辫子尾巴,搭在肩头,老气横秋,“世子爷对姑娘处处不同,不是看上眼,还能是什么?还记得去岁太太将身边夏琴配了外院的管事做续弦,他两个彼此看对了眼,夏琴仰慕那鳏夫对发妻情深意重,人虽去了,也善待她家中老小,遂对他生出几分情意。今儿小姐回屋,我瞧着,七姑娘不时流露的情态,跟夏琴中意那鳏夫,背后偷着乐,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就差拍胸脯担保她所言非虚,气得春英倒吸一口气,碍着院子里不方便,否则非得狠狠教训她不可。
将姑娘比丫鬟,世子比鳏夫,这是脖子往绳索里套,自个儿找死么?!
“绿芙?”
两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姑娘半支起窗户,只着里衣,探着身子,头发已经披散下来,蹙眉催促。“怎么还不去打水来?”
正背着姑娘嚼舌根呢,绿芙咋呼着跑出去,留下春英无奈进了屋。
“你二人在外头嘀咕什么,有事儿屋里说,夜里躲躲藏藏,叫人看见不好。”
春英应一声是,犹豫半晌,觉着这事儿瞒不过,还是叫姑娘知晓的好。“小姐,您跟世子,那个,是不是……”额头急出层细汗,春英拎袖口抹一抹,想来姑娘能够听明白她意思。最怕还是绿芙把不住嘴。“您平日待奴婢们好,可这回不同。您好歹出面教教绿芙那丫头,莫叫她说话不晓得轻重。”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全无所觉。前几日姑娘没往后院去,整日里总是无精打采。今儿个回得晚,进屋时候眼里带着笑。
七姑娘刷一下红了脸,两手捧着脸颊,盯着自小陪在身边的丫头,微微有些羞赧,并没有见外。
“有这般明显?”
春英心头一跳,姑娘没有否认?暗叹一声果然如此,嘴上还顾着安慰人,“您还好些,只是世子那头,对您实在不一般。一路走来,都是姜家的姑娘,您何时见那位搭理过五姑娘?”
原来大伙儿都瞧出来,他对她是蓄谋已久,早有企图?!七姑娘咬牙,鼻子里哼哼两声。那人借着治病,真是处心积虑了。
这感觉很怪异,像是被迫早恋,又被人抓了包……
是夜,绿芙被姑娘叫进屋里。出来时候,摸摸脑袋,像是忘了什么事儿,手上提着木桶,如何也想不起来。索性大咧咧抛诸脑后,站台阶上,哗啦一声冲石板路一气儿将半桶水泼出去,手在围裙上抹一抹,打着呵欠回屋值夜去了。
翌日一早,姜家两位姑娘被宋女官从学堂里叫出来,正上课呢,其余姑娘趁着这间隙交头接耳,纷纷猜测声名不显的泰隆姜氏,莫不是出了岔子?
“小门小户,规矩不周全,是非自然就多。”京里来的姑娘,十有八九瞧不上江南这地方。气候是不错,水土也养人,可惜没几个望族,放京里连号都排不上。有钱富庶又如何,一没兵,二没权,打起仗来就是软柿子,砧板上的肥肉,四面八方多少双眼睛盯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隔壁书院里,最近姜家二爷声名鹊起,才学颇高,已经破格拜入学监大人门下。举荐是十拿九稳,再加上学监大人乃国公爷门生。这么一合计,那姜家二爷也算出自国公府一脉,这身份不得了,谁敢小觑?”
“还有这事儿?难怪这七姑娘跟将军府那位,两人课业如此糟糕,也没被遣退回去,原是受了兄长荫蔽。”
背后道人是非,总是言之凿凿。热闹都是哄抬起来,不一会儿便四散传播开去。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成了不学无术,靠兄长才勉强保住颜面的世家小姐。这会儿正跟五姑娘面面相觑,两人眼里俱是震惊。
姜家大爷被人谋财害命,做了替死鬼?南阳那头急招二房回去吊丧?
这人几月前才从郡守府捞了好处回去,姜春登门时,可是三句话不离大房日后如何显耀,必是要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怎么眨眼人就没了?
自官学往南阳去,若是天公作美,两日便能抵达。只是近半路途不经官道,土埂路不好走。车轱辘碾过黄土坡,车里的人颠得七晕八素。连着几日不落雨,窗外扬起一丈高的沙尘。这样热的天儿,若不想闹得灰头土脸,只能躲马车里,两面放下厚一些的帷帐,真是热死个人。
火辣辣的日头,正正爬头顶上,道旁也没个庇荫的地儿,车里热得蒸笼似的。春英拿湿巾子摸摸额头,扑哧扑哧替姑娘打着扇子,背后早已濡湿了一大片儿。
绿芙那丫头被留在女学里看家,暂且托付冉姑娘代为照应。幸而此番出门没带上她,莫不然,有这丫头随行,定是止不住抱怨,叽叽喳喳,扰得人心烦。
七姑娘穿了一身薄薄的纱裙,即便如此,也是汗流浃背。
“大房太太这信送去郡守府,少说也要小半月。再经爹爹看过了,叫咱们一行直接往祖宅去,这么一来一回,耽误了多少时日。怕是赶到了,人也入殓下了葬。总不会盛夏里头,停灵停上十来日,不说气味儿难闻,便是尸身也腐坏了。”
真要说起来,同是姜家人,大房老爷虽行事荒唐,她心里也不愿与大房多有往来。可这人真要没了,心里还是有几分唏嘘怅惘。
姜家也不知怎的,她爹那一辈,人丁还真不兴旺。除了老太太所出大老爷姜礼,二老爷姜和,还有个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
早在她出生前,三房便遭了灾厄。据说她爹姜和并不是姜家最出息的儿子,反倒是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学识为人都更加得意。可惜天灾人祸,没赶上清平盛世,人命如草芥,真个儿不值钱。
三房举家往县里上任时候,遇上了临县流窜的马匪。上上下下二十余口人,连着丫鬟婆子,没一个活命的。带去的家财被哄抢一空,连套车用的三匹马,也被顺手牵羊,没留下任何值钱的物件。
等到府衙接到信儿,派人过去,那场景真是,荒郊野外,哪里还能留得全尸。只剩下些惨不忍睹,叫人毛骨悚然的残肢骨骸了。
噩耗传来,姜老太爷当即气了个仰倒。人上了年岁,中年丧子,又是最体面的那一个。一夕之间,姜家三房只剩下个等着临盆的侍妾。遇了这打击,姜老太爷急火上头,竟中了风。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常年养在荣善堂里,昔日沙场领兵之人,到头来,只能卧榻静养,不能下地。家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老太爷就盼着那侍妾肚子里还能给三房留下个独苗。哪里知晓,天不遂人愿,终究只得了个女娃娃。自此以后,三房算是彻底断了香火,老太爷仰天长叹,心灰意赖,也就少有过问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