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前,门前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高耸的朱红色大门上雕刻着精美的龙凤图案,再上面是一块青色的牌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
何府。
他熟稔地推开大门,走进了琉璃青瓦覆盖的何家大院。
院里无人,却有婴儿啼哭声不断回鸣。
他循着声音而去,走过花园,绕过影壁,竟是内院中爹娘所在的宅落。
一个面容方正的中年男人,正搂着一个小巧的女婴,左摇右晃地哄着哭声不绝的她。
只是男人的眼角也含着泪,这個男人自己都如此悲伤,又怎么可能哄得好别人。
“月儿啊……我何家的主脉代代相传,都是男丁继承家主之位。你娘性子柔,生了两个女儿,如今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再娶道侣,只能委屈你了……”
女婴的啼哭依旧。
男人眼角的泪落下,打在女婴的脸上:
“对不起……是爹对不起你啊……你娘以前总说,希望自己的下个孩子是个男孩。说男孩好啊,男孩不必在乎许多世俗的眼光,男孩想干嘛就干嘛,那也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男人声音哽咽,断断续续,他继续向女婴忏悔:
“你娘为了生你费尽了千辛万苦,她一直期待着你是个男孩。你娘已经有些痴了,为了能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开心点,我让接生的人从伱出生时就说你是个男孩。待会儿还会接你去神山上冰封起来,你娘就不会知道你是男是女……已经不能回头了……对不起,月儿,你就当个男孩活下去吧。就当,是为了你娘……”
话音落下,女婴终于停止了啼哭。
画面一转,还是同样的房间。
一个面容不清的女子带着三岁的孩童,拜访了这个已经衰态尽显的中年人。
孩童一身男孩打扮,俊俏的容貌已经可见端倪。在本该乱跑撒泼的年纪,孩童却格外的乖巧,怯生生地看着中年人。
“佩玉尊者,空月今年已经三岁了。”女子淡声道。
何空月知道,佩玉尊者,是她的父亲何家家主何鸣佩的尊号。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让你们十岁再把她送回来吗!现在这么小,怎么回归我何家?!万一被其他人看出了破绽怎么办!!”
何鸣佩有些歇斯底里,给小何空月吓哭了。
“算上她在我们那里被冰封的一百年,她已经离家一百零三年了,她说想家了,我便带她回家看看。”
何鸣佩有些动容,他才想起来,原来他和他的夫人已经一百零三年没见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就跟自己的夫人一样。
是因为过于思念,导致思念成疾吗?可我又怎么能不去思念你们……
他摸了摸小何空月的头:
“月儿,爹爹很想你。但爹爹是个男子,只能把思念忍在心里。你也是男子,所以要坚强一点,知道吗?”
小何空月止住眼泪,沉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四岁那年,女人又带小何空月回来了。
“月儿,我昨天梦见你娘了,她很开心,因为她生了个男子。她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的长大,想做什么就去做。爹爹也觉得如此,无论长大你想做什么,爹爹都无条件支持你!”
小何空月愣了愣,但还是懂事地点头。
她被冰封了一百年,生来就要早熟一些。
生个男孩是母亲的夙愿,也变成了父亲的执念,最后变成了她甩不开的职责。
为了爹娘,为了何家,她需要变成一个男子。
再后来,五岁,六岁,七岁……
一直到十岁,何鸣佩越来越痴癫,脾气异常的暴躁,总日说着呓语。只有谈及自己的夫人和儿子时,他才会平静些许。
面对着越来越大的何空月,何鸣佩对他说的话语气越来越坚定,他似乎已经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儿子,夫人给他留下的儿子。
小何空月不过十岁,他就盘算着要给小何空月找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娃,提前订下婚约。
何空月在神山被冰封了百年,神山以解冻后需要时间适应为由,继续保护了她十年。其实是受何鸣佩的委托教导了她十年,最重要的便是教会她以男子之身行事,以男子之心思考,才能完美无缺地当一个男人。
她十岁回归宗族那年,是何鸣佩最清醒的一天,这个痴癫的中年人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以绝世之姿打破了一切对她身份以及性别的质疑,击灭了何家旁系试图将主脉取而代之的野心,也让外界那些觉得何家无后的人涨红了脸。
那日夜里,何鸣佩抱着夫人的灵牌,哭着说夫人看见了吗,月儿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啊……
何空月怔怔地看着这不知梦过多少次的真实画面,只觉一阵莫大的疲惫包裹了她。
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
我疲惫什么呢……
何空月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挂着泪。
……
冬日晴空,云厚如棉,一艘华丽的轿子在云雾缭绕间悠然穿行。
游苏与桃夭夭礼貌地聊了一会儿,就困在沉思中疲惫地闭上了眼。
将何兄变成自己眷属的事情,他至今想不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向何兄直言肯定是不可能的。
何兄是有着除邪净世远大理想的人,若是知道一觉醒来自己变成了邪祟,何兄怕是要癫了。
而从师妹和雪若的表现来看,只要他不做出一些主上才能做的命令,成为眷属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眷属,而事实上游苏自己确实也不会。
那么目前也只能隐瞒下来,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事后再向灰君请教是否有解除眷属关系的方法,然后替何兄摆脱眷属之名。
或许是因为已经在同样的轿子里睡过许久,即便位置狭小,游苏也在满轿甜腻的奶香中睡得很安稳。
这一睡,便睡了一天。
而何空月,也在游苏沉睡的时候苏醒了。
何空月待人处事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做派,给人的印象极好,她和桃夭夭也很快熟络了起来。
桃夭夭将游苏为她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番,何空月也表达了一定会好好感谢游苏的意思。
桃夭夭的眼睛便泛成了桃花状,只觉自己轿上的两位男子真是俊俏的过分。之前在神山上见到的青年俊彦,不谈修为只谈容貌,绝对都要低上这二人一分。
这二人一刚一柔,难怪能当好朋友啊。
桃夭夭暧昧地想到。
华丽小轿暂时停靠在一座小城池边休整,其实小轿储备的能源一直飞回神山也足够。只是桃夭夭说这座城中有一家桃花酥做的极好,非要下车去买来何空月和游苏尝尝。
何空月道了声谢,便留在了轿子上看着游苏。
这位风采绝世的贵公子已经换了一身名贵的长袄,浅灰色的丝绸非常衬托他高贵的气质。
他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何兄……”
游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喃出声。
何空月错愕地看向他,游苏嘟哝了几下唇。
游苏的睡相一直很老实,醒时略带锋芒的眉眼睡着之后也柔顺许多,变得人畜无害起来。
何空月盯着游苏的脸,不知为何有些惆怅。
“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在恒高城,她何空月一向以交友广泛著称。
但因为身世背景的缘故,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何空月常常处在一段友谊中更高的位置。
例如逛青楼是她请客,赌输了钱她来包揽……
她表现得一直非常慷慨,这些物质损失对家大业大的何家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但却可以笼络不少伙伴,借此稳固她的何家大公子地位。
但这样不对等的关系,着实让她无法将谁认作可以信赖的朋友。
可游苏,却是不同的那个。
游苏会因为觉得自己沾了她的光而愧疚,进而想方设法找补回来,却从没想过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其实无足轻重。这说明游苏发自内心地希望俩人处于平等的地位,这个瞎子真诚的让人无法拒绝。
游苏也会与她开玩笑,却不带着虚伪的假面,也不带着隐约的奉承,反而带着真心流露的恶趣味。
何空月从未见过一个与自己如此同频的人,日常的相处总能如此轻松而自然。面临真正的危难时,他们下意识地就信任彼此,压根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就能领悟对方的意思。
短短五日,他们一起打败霍元狄,一起杀了虎头鳙,还一起看破了承影尊者的怪病……
两人的相遇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各怀目的。
可随着两人的相知相识,共度难关,那些最初的目的似乎都已经淡化了。
游苏不是真主,又或者不是何疏桐的弟子;她不是净世教的人,又或者不是何疏桐的家人……若是没有这些前提该有多好,她也会和游苏成为最好的朋友……
何空月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游苏的头边。
她微微垂首,未束起的青丝从耳鬓边垂下,如同丝绸般柔滑,散发着一种柔软的光泽,与她温润的面容相得益彰。
她下意识伸手,似乎是想要触碰游苏的脸。
突然!
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何空月的手!何空月惊恐地回头,一张老泪纵横的脸怜惜地望着她:“月儿,不可对男子动情啊!”
这是何鸣佩的脸。
何空月十岁回宗族,在何家继续被雪藏八年,学习何家秘术。十八岁那年何鸣佩发现了她书桌上的天骄榜图录,发了一次近年来最癫的狂。
何空月好不容易安抚下这个疯癫的老人,老人也是这张老泪纵横的脸:
“月儿,不可对男子动情啊!你是男子,你应该喜欢女子,你要找一个和你娘一样美的女人知道吗?你不该对这些男子感兴趣!”
何空月无奈至极,心中说不出的委屈:
“爹,我明天就要出世,我只是想提前认识一下他们,免得见面喊不出名字。”
“那就好啊……”
那之后,何空月开始不断用各种理由推掉别人给他介绍的道侣,并开始流连青楼。甚至何家大公子喜欢狎妓的风声,也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一个身份地位如此卓绝的人不该有如此陋习,但污点的存在反而让何空月的身份性别更加真实。
身为何家家主的何鸣佩意识混乱,但在得知自己儿子喜欢逛青楼后竟不动怒,反而会露出欣慰的笑。
唯有何空月,心力交瘁。
往事浮现眼前,何空月轻摇螓首,想要忘记。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当一个男子,怎的又开始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她转头望去,游苏还躺在靠椅上,安静地睡着。
而她的手,就离游苏的脸仅有一寸不到的距离。
她并未继续触碰,反而是悬停在那里。
看着游苏的睡靥,她波动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止步于朋友便好……
我何空月这么多朋友,多一个真心朋友罢了,我胡思乱想什么呢?
何空月温柔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她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摆正心态之后的何空月正准备收回贴在游苏脸颊边的手,轿帘却在此刻被拨开了。
桃夭夭瞪大了美目,瞳中异彩连连,不敢置信地看着散发披肩的何空月,正伸手打算抚摸游苏的脸……
啊啊啊原来自己没磕错!
我就知道啊!!
桃夭夭兴奋到了极点,小脸红扑扑的,眼神已从不敢置信变成了十足的期待,仿佛在说:
你快摸啊……你快摸啊……
何空月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少女盯着自己看,好似将自己放在火上烤一般。
她已经丧失了用言语解释的能力,索性心一横,原本柔软的手掌忽地用力一紧,伸出的右臂灌足力气,然后用力一抡——
“啪!”
在桃夭夭震惊的目光下,游苏猛地惊醒,他捂着自己带着鲜红掌印的左脸,脑袋还是一片眩晕。
被迫苏醒的他实在不明白,怎么自己睡得好好的,就无端挨了一巴掌?
……
“咳咳,游老弟醒了便好。”
何空月喝着丝滑的奶茶,借此掩饰心中的尴尬:“桃小姐已经将济源尊者的事跟我说过了,多谢游老弟的仗义执言。不过你我源炁亏损,还是应该及时补充,以免落下病根。我方才摇不醒你,只得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桃夭夭眯着水灵灵的大眼看着何空月,一手托着香腮,仿佛在说:你接着编,我在听呢。
她心里则是赞叹道:一个是直的,对男人不感兴趣;另一个却是弯的,隐忍不敢表达……
哎呀呀,这种爱而不得太赞了!我简直磕死!桃夭夭甚至激动地握紧了粉拳。
何空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在恒高城见过不少这种女子,就喜欢幻想俊男之间的龙阳之好来给自己带来愉悦感,统称这类女子为腐女。
这类女子性向多半正常,毕竟这般爱好的指向对象仍是男子。就比如还有许多男子喜欢看女女之间的故事,其实是一种女色鉴赏的体现,终归还是喜欢女子的。
何空月对这些人也一直保持着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这类人幻想的对象。
他有苦难言,知道这类人一旦入脑根本纠正不了,索性作罢。反正他说这话不是让桃夭夭信的,而是让游苏相信。
游苏揉了揉还火辣辣的左脸,赶紧从乾坤袋中取出那两瓶培源丹,然后给了何空月一瓶。
“是我睡得太死了,既如此,何兄快吃吧,这一瓶是你的。”
何空月见游苏信他,也松了口气,他接过丹药,却只是倒出了一枚,然后将药瓶推了回去。
“这都是你赚来的,我只借你一枚便够。”
“济源尊者说好了一人一瓶,何兄真的要与我这般客气?”游苏语气有些严肃。
何空月抿了抿唇,“那算我欠你一瓶培源丹。”
“何兄若真要算这么清楚,那我以后可不敢再要你任何东西了。”游苏笑着将药瓶又推给了何空月。
桃夭夭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来回拉扯’,恨不能掏出一把瓜子边磕边看。
游苏深谙见者有份的道理,他便从自己的药瓶中又取出一枚培源丹,将之赠给了桃夭夭:“夭夭姐,辛苦你带我们回宗,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个赠予你。”
桃夭夭受宠若惊,以她华镜首座贴身侍女的身份,想吃到这么极品的丹药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这位神子大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赏赐给了她。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啊……”
少女含胸垂首,下巴竟能直接抵在过于傲人的胸脯上。她口中说着不好意思,手却接的飞快。
我叫桃小姐,你倒是直接喊上夭夭姐了……
何空月眯了眯眼,忍住了从自己瓶中取一枚给桃夭夭,再把游苏那枚讨回来的冲动。
“对了!这么久没吃东西你们都饿了吧!”
桃夭夭收了大礼很开心,赶忙将自己特意买来的精致糕点取了出来。
“这雪记桃花酥很好吃的!你们快尝尝!”
少女热情难却,游苏与何空月便也分别取一枚放入口中。
“满嘴都是桃花清香,甜而不腻,凉而不寒,夭夭姐确实是会吃的。”游苏恭维道。
何空月表面点头,心中则是腹诽,这一口奶茶一口酥点不就是恒高城那些小姐们经典的下午茶吗,有什么好称道的?不如本公子的北敖洲牦牛肉干一根毛。
被得到肯定的桃夭夭嘻嘻一笑,“那肯定啦,这雪记桃花酥不光好吃,还有寓意呢!”
“什么寓意?”游苏当着捧哏。
桃夭夭喜道:“那店家说,一起吃一盘雪记桃花酥的人,会一直走到白头呢!”
“咳咳咳!”
何空月像是吃噎着了,剧烈咳嗽了起来。
“何兄没事吧?”游苏关切问道。
何空月摇了摇头,赶紧喝了口奶茶将之顺了下去。
咽下之后她才懊恼起来,这腐女真是诡计多端,自己就应该吐出来的……
桃夭夭余光瞥见何空月这般模样,心中更感好笑:“何公子,桃花酥好吃也要吃慢点呀,这儿还有好多呢。”
何空月挑了挑墨眉,故意装的自己听不懂:
“桃小姐说的是,我先缓缓。”
“其实这寓意是店家编的用来吸引顾客的啦,一起在雪地里吃这雪记桃花酥,头上全是雪,可不就一起白了头嘛。”
桃夭夭也知调笑不能过分的道理,她也捻起了糕点送入口中,“这种虚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他家的糕点好吃就行。”
何空月瞥见酥渣落在少女挺拔的胸口,暗暗诅咒:这寓意最好是假的,否则你也跑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