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衡山祝融峰。
云玄素让马车留在山下等候,一行六人攀上峰顶,沿途山色宜人,紫云生烟,如同置身仙境。
山道上有不少佛门信徒,都是去上封寺上香还愿的香客。
上封寺经过几年恢复,已经不是会昌年间冷落的模样,香火鼎盛,人潮汹涌。
寺院门口都是小商小贩,附近还有一些山居民宅,下山晚了可以借宿。
云玄素等人来到山顶,看到了一所冷冷清清的道观,山门上写着“息庵”二字。
这里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挂着“止步”的牌子。
来到山门,里面的仆人过来查问,云玄素上前答话,仆人进去通报,不一会领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道人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头猛虎。
“贫道刘师座下大弟子吕志真,见过云师姐。”
来人正是衡山派大弟子吕志真,他如今精通《轩辕驭兽诀》,对虎豹控制自如,这头猛虎山上人都叫它“大雄”,颇通人性,通体斑斓,额头一个王字,一双巨眼十分摄人。
王都都轻声惊呼躲到师父身后,手中的波斯猫毛都炸起来,嗖的一声跳下来逃到旁边是树上。
云玄素微微低头睇了女徒一眼,抽出被她紧紧抓住的衣摆,向吕志真还礼。
二人寒暄后一同向里面走去,管家和四名护卫等在外面。
来到刘元靖闭关的小屋,门开着,室内空无一物。
云玄素看到这位年过五旬的老道士双目微合,席地打坐,门外放着一碗清水。
“家师近日绝粒,师姐请坐。”吕志真指着屋外台阶下铺着的席子。
绝粒就是辟谷。
云玄素脱去鞋子,恭恭敬敬跪在席上,五体投地,向刘元靖下拜,说道:“上清门下王屋派云玄素参见衡山刘师叔!”
老道士睁开眼睛,闪过一丝神光,说道:“不必多礼,不知云师侄来我衡山有何贵干?”
云玄素直起身来,屁股端正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双手放在膝盖,态度极为恭谨:“家师三年前飞升,临终前在天台山左师兄等人请求下收下一名弟子,起名玄机,替她暂时压制住病情。
“这孩子跟随父母去了长安,如今已经五岁,算起来到了可以修炼的年龄,但还离不开父母,师侄准备往长安一行,传授她《黄帝阴符经》。
“但这其中还有一个挂碍,当年是刘师叔和左师兄一起救下这一对孩子,据左师兄说,那条光龙一分为二,分别进入二人体内。
“玄机年齿尚幼,开始修习后,万一那半条光龙发作,我怕她承受不住。所以想请刘师叔收留的那个男孩子出山,一同前往长安,想办法把整条光龙抽出来,为他们今后的修行消除隐患。”
刘元靖沉吟了一下,说道:“此事不妥,我徒儿去不得长安。”
吕志真也说道:“云师姐不如去长安把那个女孩领来,在这里有师父看着,做什么事也更安全些。”
云玄素又顿首道:“本来我也是这么想,但师妹的父亲沈昭三年前到长安,投奔了舅家,他舅舅膝下无子,和沈昭的父母商量后,将沈昭过继到舅家为子。如今这二老患病在床,沈昭和刘燕娘根本离不得长安,而玄机也离不开父母照顾。对了,沈昭的舅舅姓鱼,现在沈昭已经改名鱼承昭,我师妹也改叫鱼玄机。”
刘元靖还是摇头,说道:“那就等几年再说,晚一两年修道算不得什么大事,让那个女孩好好读书识字吧。”
云玄素偷眼观看,发现刘元靖气色不太好,右手一直藏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
她见对方态度坚决,于是改口说道:“师侄明白了,那就过几年我再带师妹来衡山。”
刘元靖面色稍霁。
云玄素从长安出发之前就打听清楚郭弘的名字,这时却故意问道:“师妹与令徒各有半条光龙,也算有缘,我还不知这位师弟的姓名……”
吕志真道:“我师弟叫郭上灶,如今是掌教真人义子。”
云玄素微微一笑,说道:“不知能否带我见一见这位郭师弟,回去也好跟师妹说知。”
刘元靖微微点头,对吕志真道:“你来安排吧。”说完就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吕志真行了一礼道:“是,师父。”
虽然刘元靖没有再睁开眼睛,但云玄素还是恭恭敬敬的叩首告退,礼仪一丝不苟,动作优美,举止娴雅,让一旁的吕志真看得眼睛发亮。
两人躬身后退,吕志真引着云玄素回到山门。
“郭师弟如今不在息庵,今日天色已晚,明天我带师姐去山中找他。”
吕志真将云玄素一行安排在客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云玄素和王都都起身去看日出,山上有不少晨起练武的道士,让昨日看上去白天冷冷清清的道观,竟然也有几分热闹的感觉。
此时山上只有刘元靖、吕志真两名在籍道士,二师兄赵中闲、三师兄汪元尚、四师兄田敬玄或者下山行道,或者云游四方,要几个月后才回来。
因王居方屡次派人骚扰,刘元靖已经不去降真宫,把那里托付给何登和张玄静。
吃过早饭,吕志真就来带云玄素、王都都出发。
他们要去的是衡山派禁地,王忠奴和四个护卫只能留在这里等候。
猛虎大雄在前面慢慢踱步,王都都开始还有点怕,后来发现这大虫并不咬人,就试着去摸它,很快熟识起来。
那只波斯猫也回来了,它看到大雄很老实,也慢慢凑过来……
吕志真看着道装的云玄素撩起面纱,只觉得这位师姐一举一动都曼妙无双,实在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不禁有些心动。
但他对云师姐一无所知,只能按捺心中的悸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引路一边说着闲话:“不知衡山这边的风景可还入眼?”
“峰峦叠嶂,云海生波,确实是仙家气派。”
“我们走的这条进山的路,以前是没有的。郭师弟带领息庵、降真宫和九真观的近万部曲,又有衡州萧刺史和数千信善的帮忙,花了两年时间才开凿出来。如今从息庵到降真宫不再需要从山外绕行,直接走山道,半日就能到达,比过去方便了许多。”
云玄素心中诧异,想不到这位郭上灶竟然能组织开山凿路。
她细看脚下的山路,条石和路边的木栏杆都比较新,这才对“南岳小神仙”的称号有了更直观的感觉。
这就是一呼百应的力量!
只怕王居方前两年派人过来,还没有进山就被对方探听得一清二楚,败的一点也不冤。
这人武功卓绝,放电的功夫更是无解,而且在衡山一带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是皇帝派兵来抓也很难得手。
“那边是天柱峰!”吕志真指向西面。
他们脚下的山道是自北向南沿着山脊开凿,视野极好。
“旁边那个是石廪峰。”
廪是粮仓的意思。
云玄素顺着吕志真的手指看去,只见两个光秃秃的山峰上草木不生,到处是整片的土黄色岩石,远看确实像两个巨大的粮仓。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她轻轻吟诵出韩愈的两句诗来。
这里本来是深山老林,游人很难进入,如今郭上灶开凿山道,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造福于民。
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山景,衡山的云很有意思,斜披在山峰上,像轻柔的纱巾。
吕志真带着云玄素来到一处向西方凸出的石台,继续说道:“郭师弟他们就在天柱峰那边,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说着他取出一根长笛,音色清脆,在山间回荡。
“想不到师弟还精通箫笛。”
吕志真连忙摇头,说道:“哪里哪里,我只是用来传信和驭兽,图个方便,师姐想听曲子,还要问我郭师弟,他现在是山上数一数二的笛子高手。”
云玄素一愣,突然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前日偶然看到郭师弟,他似乎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并不像只有十五岁啊?”
吕志真笑道:“他练武长得快,而且祖上是郭汾阳,将门世家毕竟与常人不同,将来肯定是个大个子!”
两人说话之间,从天柱峰方向的空中有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轮廓渐渐明晰。
云玄素吃惊的张开嘴巴,轻呼出来,她的徒弟王都都更是捂着嘴大声惊叫。
那是一头木头巨鸟,有间茅舍大小,向这边飞来,上面坐着一个少年,正是曹守真。
“这,这是春秋墨子和鲁国公输班传下来的木鸢吗?”云玄素问道。
吕志真点头道:“不错,正是墨家的机关术。”
飞近了云玄素这才看清,这巨鸟的翅膀是固定不动的,肚腹被做成一个巨大舱室,能坐四五人。
木鸢盘旋几周降落下来,鸟腹下方有三个轮子,从石台落地,一直冲出去几百步,到山道上才停下来。
曹守真招呼他们帮忙把木鸢调转方向,云玄素跟着一起推,发觉这巨鸟看着巨大,其实很轻。
转过方向后,四个人顺着梯子进入舱室。
云玄素看到舱室内有两排座位,每个座位下有两个脚蹬子,各连着一个圆型齿轮。
“你们都要蹬这些踏板,这样才能向前走,否则飞不起来!飞起来以后还要继续蹬,才会有上升的力量。”曹守真说道。
他坐在前面控制方向,吕志真坐在旁边,后面是云玄素和王都都。
“大雄怎么办?”王都都问道,她太喜欢那只大虫了。
“它自己跑过去,不会丢的。”吕志真回答道。
“你们把斗笠摘下来,天上风大,会被吹走的!”
云玄素和王都都依言解下头上斗笠,挂在背上,波斯猫跟了上来,找了个角落自己坐好。
“走了!开始!蹬!一、二、一、二……”曹守真叫着号子。
四个人一起用力,很快木鸢下面的轮子缓缓转动了起来,向前驰去,速度渐渐加快。
云玄素看到曹守真双手握住一个半环状舵的两端,两手颠得突突直跳。
木鸢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冲出了他们刚才站立的石台,云玄素只觉得向下微微一沉,然后又向上升起。
王都都看着旁边,知道自己离开了地面,急忙把眼睛紧紧闭上,口中情不自禁发出尖叫!
曹守真搬动一根机括,下方传来咔咔的声音,木鸢下方的机关改变,不再跟轮子联动,而是带动翅膀下方一排木片,不停扇动提供一点助力。
四人都学过武功,体力很好,但曹守真还是顶着风叮嘱后面两个女子:“双脚轮番使劲,左脚使劲的时候右脚休息,反之亦然,这样双腿才不会僵硬,如果觉得紧张就吐纳呼吸。”
云玄素和王都都按照内气修炼的法门,长呼长吸,果然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王都都偷偷睁开眼看向外面,发现已经飞到山谷的上方,正在渐渐上升。
云玄素自言自语:“想不到人间竟然真能直上青云!”
前面吹来的风很大,王都都大声问道:“师父,你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直上青云!”
“什么?”王都都还是没听清,扯着嗓子大喊。
“上穷碧落天!天!天!天!……”
这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木鸢飞过山谷,王都都伸手到舷窗外感受着空中的冷风,前面一大团云气扑面而来,她又高声叫着:“能不能飞慢点,别撞到山上了!”
曹守真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大意。
木鸢主要还是靠山间的风力飞行,很快下方气流把他们向上托起。
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白色岩壁,云玄素也有些脸色发白。
这时木鸢呼的一声乘风直上,越过了天柱峰顶!
曹守真松了口气。
刚才是最危险的一段,稍不小心就会撞在山峰上。
他操纵的木鸢绕着山峰盘旋了两圈,看到山坡开出的平地,才向下降落。
王都都被吕志真背出舱下到地面上,吐的稀里哗啦。
云玄素紧咬着嘴唇,脸色发白。
她在舱中又坐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顺着梯子下来。
“第一次坐木鸢难免有些不适,过一会儿就好了。”吕志真搀扶师姐,看着眼前女子漆黑的云鬓、被狂风吹得散乱的发髻和秀发下白皙的玉颈,心中暗生涟漪。
云玄素坐到一块青石上,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她轻轻挣脱吕志真的手,对王都都道:“都都过来。”
王都都已经好多了,走到师父身边坐下。
云玄素替王都都解开发髻,重新梳理整齐扎好,然后将自己散乱的头发也打散了,弯下腰用双手拢成一束用头绳扎住,然后直起身,把长发利落地在头顶绕了几圈,用簪子别住。
吕志真看得眼睛都直了。
云玄素微微一笑,王都都向吕志真做了个鬼脸。
师徒两个昨天晚上就聊过这位衡山首徒,王都都说他看师父色眯眯的。
云玄素如今却是使了点小心机,为的就是让吕志真心动。
然后才好打听一些机密内情。
她虽然口头答应刘元靖,但心里却没有放弃希望,还想再跟郭弘接触一下,看有没有机会说动对方。
曹守真面无表情,他自从失恋以后对其他女人都没有感觉,这时扯了一下吕志真的衣袖,说道:“走吧,大师兄,郭师弟他们还等着呢!”
吕志真醒过神来,觉得很尴尬,满面通红,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云玄素说道:“前面是本派的禁地,也是这两年郭师弟领着人弄出来的,当年司马祖师定了天下十大洞天,我衡山派开出这一片地方,可以称为新洞天,云师姐可以好好看看。”
四人转过山坡,沿着山道一路向下,通往后面的谷地。
云玄素发现这里并没有其他的通路,完全是山中开出的一块飞地,想要进来必须穿山越岭。
山中阴壑蔽日,他们走在石阶上,迂回曲折,身边溪水淙淙,格外清幽。
到了谷口高大的寨门将整个山谷封闭,可以说易守难攻。
寨门完全是山体的一部分,被人从中挖空,安上木门,成了门户。
门上山脊有人值守,看到他们就转动绞盘,拉起大门露出甬道。
云玄素穿过幽深洞门,眼前的情景让她感到眼花缭乱。
这山谷本来是封闭的狭长盆地,铺出一块巨石砌成的中庭,左边悬崖下凿出了一排石窟,正中间是三清石像,有五丈(十五米)高,两旁石窟里的造像还没完工。
山顶有涧水落下形成溪流,从三清石像旁一直流向谷内。
右侧悬崖下也有洞窟,似乎是个矿洞,不断运出装满铁石的橹车,两边是打铁铺、木工房和住宿的地方。
谷内遍布桃树,此时树枝上结满了桃子,树下是被花瓣染成的红泥。
桃花开在农历二三月之间,此时是五月,早过了花期,桃子已经开始成熟。
谷内有几处忙碌的人群,矿洞和打铁铺云玄素见过很多,所以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木工房。
这里正在制造一个更大的木鸢,如今接近完工,只有一侧还没封口。
她这时才知道那个木鸢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龙骨和主要支撑架用的是木头,表面和翅膀用竹子,纵横交织做成架子,然后蒙上蒙皮,从外表看,跟木头一样。
没有封口的地方露出舱室下面的结构,那是复杂的一排排齿轮,互相交错咬合在一起,此时木工正在钉加固的铁架。
“果然是鬼斧神工!”云玄素越看越是佩服。
这里还有一些其他的木质物品,她竟然也看不出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