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浅肆的浅眸似鸿羽般轻轻掠过所有名字,最终停在廿日那天。
那天,是摘星楼事发的第二日,是她带着张以伦乔装入宫验尸的日子,亦是那具浮尸被人推入水中溺亡的日子。
因而,苏风茶因在御前求罪而留宿宫中并不奇怪,只是
玉浅肆问道:“少卿大人,廿日那天也在宫中?”
她记得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商赋应当是回家了才对。
“说到这个!”商赋气鼓鼓地抬起头来,曲着腿席地而坐:“我家那个老头子非要我进宫陪着苏风茶一起请罪,若是我不去,就将我赶出商家!你说他们这帮老古板,明明圣人都已经下了旨意,不过是罚俸罢了,非要故意做出一副‘老臣死有余辜’的悲惨自虐模样来,说是自罚,我看就是寻个由头挽回自己的官声官望!也不知演给谁看!”
他要是圣人,一天也会被这帮爱演戏的臣工给气到心郁难纾。
还害得他也要入宫一道遭罪,让圣人也睡不安稳。
一旁正在思索着自己后路的方复礼闻言面上一红,在玉浅肆玩味的打量中低下头去。
他正打算借着自己多年来在兵部的苦劳去玉宸殿外跪上这么一跪,痛哭流涕一番后给自己寻个台阶,没想到就被商家这个愣头青给拆穿了。此后若真的如此做,该不会被商家这小子捅破吧
永宁侯怎么生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愣头青,真是气煞人也!
这边厢玉浅肆还在追问那日的细节。
“那少卿大人可还记得当夜都有什么人留宿玉宸殿?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
商赋心中委屈更胜:“玉宸殿的青石砖可是非比寻常地硬!入夜之后的冷气直往膝盖里钻,我跪了没多久膝盖就全麻了.要不是好心的大监送我们去休息,现在我的腿定然都是废了的.”
察觉到玉浅肆扬起的眉尾,他霎时意识到了自己又跑偏了,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住啊玉大人,我那天实在太累了,沾枕头就睡着了.”
近来由于圣人大婚,加之使臣抵京,并公主一事,玉宸殿格外热闹。若是没记错,那夜是公主出事后的第二日,殿中人尤其多。他光顾着心疼自己的膝盖了,压根没留意周围。
玉浅肆并不意外商赋的回答,若是他能桩桩件件将一切罗列清楚,反倒会让她怀疑。
那头的商赋继续查一一辨别着,日头逐渐隐于琼宇之间,兵部点上了灯,四下俱静,只余衣料与纸张摩擦后发出的细微声响。
就在玉浅肆碗里的茶添了三次新后,商赋突然一个翻身,四仰八叉地躺在舆图之上,长啸一声:“终于对完了!”
方复礼心中突突,他的好日子也因此要到头了。
一旁兵部协助的人心怀惴惴,上前报道:“禀二位大人,核对过这十三张被挪动过的图并其他图后.丢了的是是陇右道的舆图.”
方复礼已经彻底瘫软在地,抖若骨筛,恐怕他就是想入宫演戏,也没了力气。
一旁的伯懿闻言,突地散发出凛然之气。
玉浅肆不由地望过去,脑海里回想起的,是伯懿在云中市重伤时所言。
他的义父叫他风轻扬。
风家,便是镇守陇右道的将领。
她放下手中茶盏,指尖的玉里乾坤在月色下散发出孑然的光彩。
此事倒是越来越复杂了。
可她也已经摸到了系着绳索的牛皮套的松紧绳,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适时一拉,将牛鬼蛇神都兜在其中即可。
正待吩咐,却见大理寺的人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向商赋报了一声:“少卿大人,有人劫狱”
商赋起得太急,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什么?什么人敢劫狱?”
“是是向将军,有人假传圣旨去狱中带走了向将军,京畿卫已经派人去追了!”
商赋扭头望向玉浅肆,那人这才注意到廊下阴影中的提刑司众人。
“玉大人”商赋迟疑着。
玉浅肆也不推脱,冷声传令:“告诉京畿卫,一定要留活口!若是向将军出事,京畿卫所有人都按通敌论处!”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在商赋带人离开后,玉浅肆都还在凝神思索中。
幕后设局之人的野心可不是一般的大,竟是打算将向家军的势力连根拔起。
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京畿卫差点射杀向将军一行人之事,幸而商赋他们赶到得及时,救下了被射成刺猬的向将军,只是他如今昏迷不醒,一无所获。
而紧接着,圣人的旨意就传到了她面前。
圣人自然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利害。此事不仅涉及到向将军是否通敌叛国,与人携手偷盗舆图一事。
大盛如今武将本就不多,且不管是否证据确凿,若入京武将得此下场,恐怕会引发军中哗变。又是在这和谈的当口,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传出,陛下想要卸磨杀驴,因而不得不谨慎待之。
玉浅肆接过圣旨,上面的旨意非常简单。
三日后大朝会,是陛下能拖得的最后时间,务必要在大朝会之前查出真相。
玉浅肆默然接了旨意,晃到了往日常去的小摊上呆坐着。
这份蒸腾在烟火气中的世井喧嚣,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琐事而被打扰。
伯懿站在远处看了看,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于此刻的他来说,也有许多疑问亟待解决。若是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又遑论去安慰他人?
此次突如其来的生死之际,倒给了他些许思路。
踏着暮鼓的顿挫声,沿着人渐稀少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似是循着晚风清凉的轨迹。
“阿弥陀佛。”
脑中纷乱糅杂的思绪,被这一声轻而有力的佛号打断,他蓦然抬头,发现自己又走到了隐龙寺前。
还是上次那个小沙弥。
伯懿颔首轻笑:“小师傅辛苦了,寂空大师又让您来这里阻我?”
“非也,施主,”小沙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尊说,今日适宜为故友解惑,特命小僧在此相候。”
伯懿心中疑虑万千,这次和上次,差别很大吗?为何上次不见自己,而这次却愿意见他?但还是跟着小沙弥进了隐龙寺。
走到禅院门口,正巧碰到一遍身白色,头戴幂篱的女子自禅院而出。三人在狭小的小道上相遇,伯懿先一步退到一旁,颔首示意女子离开。
幂篱下的女子轻轻颔首表示谢过,面前白纱轻晃微动。
三人交错,再无交集。
院中,寂空依旧坐在靠近院子的窗下,看着满园繁盛,燃着一炉火,候一盏茶至。
伯懿坐下,将心中疑问宣之于口。
寂空并不回答,只反问:“施主,您上次所问何事?”
伯懿犹豫了片刻,答道:“想知晓是否因为自己的介入,多了这么多惨案.”
“那若如施主所想,你可会停下自己所做之事?”
“这”伯懿心中一凛,诚然道:“不会.”
这是蒙在他头上十年未消的阴影,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也要差个清楚。
“那便是了,施主心中早就有答案,自然不需来找贫僧如此一来一往,徒费时间罢了。”
伯懿释然一笑,又问道:“那缘何此次”
“那便要再问,施主此次,缘何前来?”
伯懿握紧杯中热茶,看向一旁热烈的炉火,给这夏日深夜又添了几分燥意。
他不由地出了神,胡思乱想起来。
夏日拥炉,难道得道高僧不会热吗?
寂空也不催促,只为他斟茶,其余时刻便静静瞑目念经,二人之间又只剩下了熟悉且令人舒适的佛珠拨动声。
“我想知晓.自己应该是谁”
他拥有很多身份,但每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来京之前,总是刻意不去想这些,可无论马儿奔得再快,都逃不开身后这些包裹着危险的疑问。
他,应该是谁?应该如何自处?应该如何为世?
他满心困顿。
上次经历生死,才觉得心中空落无依,弥留之际心中所想,除了眼前那袭红衣,便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名字,不过是一个记号。它只能决定一个人来自哪里,途经哪里,却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归处。”
寂空了然一笑,似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切,从心即可。”
从心,就可以吗?
伯懿眼中尚存疑惑,可寂空却不再多言。
二人之间的沉默又在炉火的喧嚣中升腾在斗室之中。
良久,寂空瞑目念完了一遍经,才睁眼道:“近来答应了一位故人帮她念经,不能离开禅房。若是玉馆主得闲,请她过来坐坐。”
伯懿知晓这番谈话是到了尾,剩下的不解之处,还得自己慢慢参悟。
他却也不烦躁,这片刻的安宁,已经让他身心舒畅了许多。
玉浅肆进来事繁,若有时间,也该让她来偷闲片刻。
得了寂空的命,他倒像是拿到了圣旨一般,觉得有了去见她的正大光明的理由。买了些辛辣的素食,趁着还未宵禁,回去找玉浅肆,步伐稳中带速,步步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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