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由这小兵说来,搀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象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时,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就饿过一顿。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卤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
“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个话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六弟的信还是那种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从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做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吧,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象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拿‘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
“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象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象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个标致老婆,不要读书了吧。”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分。你骗不了我,你的样子倒象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像貌蠢笨,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吧,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
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象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象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上级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象《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哪一个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高枧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五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这里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洋罪我受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