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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或人的太太 (2)
作者:沈从文更新时间:2024-11-10 04:24:32

一个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为一种烦恼变化到怎样,然而他能在自己发昏中看出别人的一切来。一个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别的愁苦的人,这事实要一个曾经苦过愁过的人就能举出证据来了。他便是这样。他见到她为种种事烦恼着,虽也能明白这烦恼一半是为自己作老爷的嫉妒样子以及另一个男子所给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为一种良心引出的烦恼,就使他非常可怜她。

为怕对方的难堪,给一种幽渺的情绪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这事。全不提,则互相在心中怜着对方,又像这是两人的心本极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个没有可以到另一个人处去的日子,寂寞在家里,老爷从一些言语上知道别的地方决没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觉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劝到公园来。到了公园,两人都愿意找一点话来谈,又觉得除了要说便应说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胀破血管的话以外再无其他的话。

柳树叶子在前一个礼拜还黄黄的挂在细枝条上,几天的风已全刮尽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结冰了。他们在那里当路凳上坐着,经过二十分钟却还无一个行人从这儿过身。

作太太的心想着,假使是认错,在这时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轻轻的哭诉过去的不对地方,马上会把一天云雾散尽。然而她同时想在她身边这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将有说有笑的,所有对老爷的忧愁也全可以放到脑背后去了。

听到一只喜鹊从头叫飞过去,她抬起头看。抬起头才察觉他是像在想什么事情,连刚才喜鹊的声音也不曾听到。

“芝,病了吗?”

“不。”

“冷吗?”

“也不。”

“那是为什么事不愉快?”

“为什么事——我觉得我到近来常常是这样,真非常对不起你。”接着是勉强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说,“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故同你到这儿来玩。”

笑是勉强又勉强,看得出,话也是无头无尾,忽而停止下来的。

“我看我们——”她再也不能说下去,想说的话全给一种不可当的悲痛压下,变成了一种呜咽,随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这样吧。我受不住了。人来了。这是为熟人看着要笑的。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泪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说,一面把太太的头扶起,红着眼的太太就把满是眼泪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泪是一直向下流,像泄着的泉。

他不能这样看她的哭,也不愿把同样的情形给她看,就掉过头去,叹着气。

“你总能够相信我,我还不至如你以为我能作的事!”

听太太的话,也仍然不掉回头来。只答应说:“是。我信你。”又继续说:“我难道是愿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别的愉快吗?我只愿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么计策来妨害过你自由。你作你欢喜作的事,我不但并不反对,还存心在你背后来设法帮你的忙。不过我并不是什么顶伟大的人,我的好处也许是我的病。一个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会感到,你若有时能为我设想,你就想想我这难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还有话说。他旋即便解释他在这两月来的苦楚,是怎样沉闷的度着每一日,又是怎样自恼着不能全然容忍致影响到她。总之他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还在怎样的爱她,又怎样的要她爱,找了两个多月还不能得的机会,这时是已经得到了。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带得有一种毒,使她要忍不来只想大声哭。

“我知道是我的错。”在男的把话说到结末时,女人说,“如今我全承认了。”

“我并不是说你错。你做的事正是一个聪明女子做的事。听人说是你同他来往,我就知道结果你非爱他不可。他有可爱的地方,这不是我说醋话。一个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觉到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完全忘了我。不过我说过了,我不伟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时便是去赴那约定下来的聚会,仍然不伤心,却怎么办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实心中已经爽然泰然了,他说:“你说你的吧,我们这样一谈,一切便算一个梦,全醒了。”但他眼睛却仍然红着。他听她的话。她用一个已转成了喜悦调子的话为他说。

“我明白全事是我不对。认一千次错也不能赎回这过去行为。我看到你为我受苦,然而我又复为你苦着的样而受更大的苦。我在这类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万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权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这世界上,我不敢恨别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心不能够见了可爱的男子时竟不去爱他。我又并不是爱了他就不爱你,就在他顶热顶乐的拥抱中,亲嘴中,我那一回会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怜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这事,不是令他伤心么?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离开那个地方,但是我不能不为那谄媚的言语同那牙色的精致身体诱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的满意的事以后,我就哭,我念记了一个人在办公桌上低头办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适间用了五分的爱便在后来用一倍的恨。但这又没有用处。我不能在三天以后再来抵抗第二个诱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样全个身心放在我这边。

他也并不是就对你连不置意。正因了我们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是怕见你到十二分。你们的友谊是因了这件事完全毁了。他可怜你着,然而这消极的可怜不能使他放了我,因为不单他爱我,我也是爱他。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事,就劝他结婚,没效用。你要我怎么办?他要我一个礼拜去他那里一次,我是照办了。他要我少同你为一些小事争执,我是不在他说也就如此办了。他还要我爱他不必比爱你深切,这里我不能作伪。我爱他,用我的真心去爱他,我在此时是不用再讳的。但一个情人的爱决不会影响到丈夫身上。爱不是一件东西,因为给了另一个人便得把这东西从第一个人手上取得。同时爱这个也爱那个,这事是说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为你抱着时我当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过在他的亲吻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个时节还是只觉得正因了有他我对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热情也恢复了。我感觉到有一个好丈夫以外还应有一个如意情人,故我就让他恋着我了。……”

…………

一切都说了。一切的事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下他听完了太太诉说。他觉得他先所知道的还不及事实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会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说完。两人在这样情形下都又来为自己的忍耐与大胆惊诧。他们随即是在这无人行走的冷道上成排走着,转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并不作了别的不应作的事,我怎么说恕你?”

“这事算一个顶坏的梦,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后我想我们两人便不会为别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听到这话就昵着男的肩说这不是那么说。她又问他:

“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说她要他爱他。是的,一个太太爱上另一个男人,也有要丈夫还跟到去爱这男人的理由,这理由基于推己及人。然而他却答应照办了。

他们回家去吃饭时,像结婚第一年一个样子。但是她却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写信给那个另外的他知道,还说以后再不必羞于见她的夫了。

1927年12月在北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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