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西城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暧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热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握着,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多一会又同三娘出现了。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娘今天特别对她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甚么?因为从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了学,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娘不上场。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娘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火红,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三姨太太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春哥,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里。是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烫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桔子,桔子边旁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象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凡是代卖这家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着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也可惜。”
“婶婶真是当做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三姨太太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
“三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娘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青人,无话可说,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王子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感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
“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担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母亲也瞒着?”
“母亲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为甚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帮同瞒到老瘫子,说是船受检查,极不方便。”
绅士太太望望这年青侄儿,又望望年青的三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对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试试运气,他们那里主人还会做很好的点心,特别制的,不知尝过没有?”
“我不欢喜大数目,一百两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国有赌博的?”
“法国、美国都有,我不知道这里近来也有了,以前我没听到说过。婶婶也熟悉那个吗?”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装得象妈子那样带一副黑眼镜,谁也不认识。有一次我站到我们胖子桌对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婶婶莫打牌了。假装有事要回去,我们一道去。”
三姨太也这样说:“我们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给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这样定妥了。
到了晚上约莫八点左右,绅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废物谈了一会话,邀三娘同她回去。大少爷正有事想过东城,搭乘了绅士太太的汽车,三人一道儿走。汽车过长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门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车夫懂事,把车向右转,因为计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块钱特别赏赐,所以乐极了,把车也开快了许多。
三人到××,留在一个特别室中喝茶休息,预备吃特制点心。三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扑了一会粉,对穿衣镜整理了一会头发,说点心一时不会做来,先要去试试气运,拿了皮夹想走。
绅士太太说:“三娘,你就慌到输!”
大少爷说:“三娘是不怕输的,顶爽利,莫把皮夹也换筹码输去才好。”
三姨太太走下楼去后,小房中只剩下两个人。两人说了一会空话,年青人记起了日里的事情,记起同三姨太太商量得很好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点心送来了。
“婶婶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总是欢喜甜酒。”
当差的拿酒去了,因为一个方便,大少爷走到绅士太太身后去取烟,把手触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动摇。因为这贵人记起日里在车上的情形,且记起昨晚上在窗下窃听的情形,显得拘束,又显得烦懑了,就说:
“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吧。”
“为甚么忙?”
“为甚么我到这里来?”
“我要同婶婶说一句话,又怕你骂。”
“甚么话?”
“婶婶样子象琴雪芳。”
“说瞎话,我是戏子吗?”
“是三娘说的,说美得很。”
“三娘顶会说空话。”虽然这么答着,侧面正是一个镜台,这绅士太太,不知不觉把脸一侧,望到镜中自己的白脸长眉,温和的笑了。
男子低声的蕴藉的笑着,半天不说话。
绅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的神情,对着大少爷,“我不懂你们年青人做些什么鬼计。”
“婶婶是我们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势,伸过去时,受了阻碍。
女人听这话不对头,见来势不雅,正想生气,站在长辈身分上教训这年青人一顿,拿酒的厮役已经在门外轻轻的啄门,两人距离忽然又远了。
把点心吃完,到后两人用小小起花高脚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来了,把皮夹掷到桌上,坐到床边去。
绅士太太问:“输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夹欢欢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红色牙骨筹码数着,一面做报告,一五一十,除开本,赢了五百三。
“我应当分三成,因为不是我陪你们来,你一定还要输。”绅士太太当笑话说着。
大少爷就附和到这话说:“当真婶婶应当有一半,你们就用这个做本,两人合份,到后再结算。”
“全归太太也不要紧。我们下楼去,现在热闹了点,张家大姑娘同张七老爷都来了,×总理的三小姐也在场,五次输一千五,骄傲极了,越输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欢喜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赌钱。”
“大少爷?”
“我也不去,我陪婶婶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点我们回去。”
“……三娘你莫走!”
三姨太还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夹中多了一个小表,多了四百块钱,见到老爷在客厅中沙发上打盹,就骂用人,为甚么不喊老爷去睡。当差的就说,才有客到这里谈话刚走不久,问老爷睡不睡觉,说还要读一点书,等太太回来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绅士见到太太回了家,大声的叱娘姨,惊醒了。
“回来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这么晚?”
绅士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就说:“运气坏极了,又输一百五。”
绅士正恐怕太太追问到别的事,或者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贼人心虚,看到太太那神气,知道可以用钱调和了,就告给绅士太太明天可以还账;且安慰太太,输不要紧;又同太太谈各个熟人太太的牌术和那属于打牌的品德。这贵人日里还才到一个饭店里同一个女人鬼混过一次,待到太太问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时,他就说到佛学会念经,因为今天是开化老和尚讲《楞严》日子。若是往日,绅士太太一定得诈绅士一阵,不是说杨老太太到过佛学会,就是说听说开化和尚已经上天津;绅士照例也就得做戏一样,赌一个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结,解衣上床。今晚上因为赢了钱,且得了一个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说着谎话,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谈《楞严》谈到第几章那类事了。
两人回到卧室,太太把皮夹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险箱里去。绅士作为毫不注意的神气,一面弯腰低头解松绑裤管的带子,一面低声的摹仿梅畹华老板的《天女散花》摇板,用节奏调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剥下,那个满腹经纶的尊贵肚子因为换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着骄傲凌人的态度,挺然展露于灯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缝一行长长的柔软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种图案调子。太太从这方面得到了一个联想,告绅士,今天西城废物公馆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大少爷来看过他,不久就得过南京去。
绅士点点头,“这是一个得过哲学硕士的有作为的年青人,废物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己将来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绅士太太想到别的事情,就莞尔而笑,这时也已经把旗袍脱去,夹袄脱去,鞋袜脱去,站在大铜架床边,对着那个大穿衣镜用首巾包头,预备上床了。绅士从太太高硕微胖的身材上,在心上展开了一幅美人出浴图;并且哗哗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声,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亵声,告太太小心不要招凉。
更新的事情
约有三天后,××秘密俱乐部的小房子里又有这三个人在吃点心。那三娘又赢了三百多块钱,分给了绅士太太一半。这次绅士太太可在场了,先是输了一些,到后大少爷把婶婶邀上楼去,三姨太太不到一会儿就追上来,说是天红得到五百,把所输的收回,反赢三百多。绅士太太同大少爷除了称赞运气,并不说及其他事情。
绅士太太对于他们的事更显得关切,到废物公馆玩牌时,总借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盘旋。打牌人多,也总是同三娘合手,两股均分,输赢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个人家客厅里红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废物公馆大小姐,有绅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奥妙,问绅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来的手气。
“婶婶不知道么?我听人说她输了五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