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皮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祖宗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但无从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七爷在文件上签了字,把钱得到手后,过上海打了一个转,又回南京住了一阵子,在南京时写信给三爷,说是正预备把五千块钱投资到个顶可靠顶有希望事业上去,作将来儿女教育经费。事实上七爷回×州时,还剩下三千块钱,其余四千,已全无下落。
为紧缩政策,七爷又觉悟了,就从×州城里迁往乡下田庄上去住,预备“隐居”。写信汇款到青岛去买苹果树,杭州去买水蜜桃树,苏州去买大叶桑树,又托人带了许多草种、花种、菜种,且买了洋鸡、洋兔子。此外还想方设法,居然把城里福音堂牧师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黄色瑞士母羊也牵到乡下来。总之,凡是七爷认为重要能弄到手的动物植物,都陆续想办法找来了。七爷意思以为经营商业不容易,提倡农业总不甚困难。两年后,果然有了成绩。别的失败,所种的大卷心菜有了收成,一大片园地青芜芜的。不过乡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进城,来回得走五十里路,卖给人又卖不去;除了送亲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顾。但七爷却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钱。七爷种菜成功,因此作了县农会的名誉顾问,被当地人看成一个“专家”。自己也以为当真是个“专家”。
如今来天津,又是解决祠堂的产业。天津情形比南京还复杂,解决不容易。因为祠产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军阀圈作官地拍卖了,剩余的地已不多,还有问题。七爷想依照南京办法,大爷、三爷又不肯承受。七爷静极思动,自以为天津有门路,活动很有把握,自告奋勇来天津办理这件事。
中国事极重人情,这事自然也可以从人情上努力。二爷军队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绍信,门路打通了,律师也找着了,重要处就是如何花钱,在花钱上产生人情的作用。七爷就坐在天津哗喇哗喇花钱。
至于用钱,那是事先说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足时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摊。解决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爷酬劳。三爷为人厚道,先交一千块钱给七爷。大爷人老成精,对七爷能力怀疑,有点坐观成败的意思;虽答应寄钱,却老不寄来。
七爷到天津已差不多两个月,钱花了两千过头,事情还毫无头绪。案件无解决希望,想用地产押款又办不到。写信回家乡要钱,不是经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置之不理。
在天津七爷找到一个“又能干又可靠”的律师作顾问。
律师,一个肚子被肉食填满,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红的小胖子。永远是夹着那只脏皮包,永远好象忙匆匆的,永远说什么好朋友中风了,自己这样应酬多事情忙,总有一天也会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说到这里时差不多总又是正当他躺到七爷房中那沙发上去时。
律师是个敲头掉尾巴的人,两只小眼睛瞅着七爷,从七爷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还不来。且深深知道款子不来,七爷着急不是地产权的确定,倒是答应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约践行。这好朋友总装成极关心又极为难的神气。
“七爷,我又见过了杨副官长、苟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杭州那个还不来吗?”
七爷象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
“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性一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我姓贾的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烦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便宜坊烤鸭子肥得象老兄一样……’”
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并且对自己开点玩笑,话说得既十分艺术,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
“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那些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七爷,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知心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
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病,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象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几年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就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七爷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农业专家!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他的好朋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再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信写得更俨然一点。好象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须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须,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作用更大。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作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些,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实在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说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任何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放弃权利的表示,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份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您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租个汽车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大厦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唉,我们家大爷,不折不扣守财奴。”
七爷不作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你可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事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若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象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吧,燉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不大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吧。”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的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也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