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和颐妃娘娘月夜游宫,不让下人跟着,但身为御前忠心耿耿的大宦官,高安世自然没那么容易屈服。两人最终达成默契,皇帝和颐妃单独走在前面,他则带着宫人远远地随在后面,防备突发的危险。
那两个人一路无话,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来。高安世看他们低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过了一会儿,陛下伸手把颐妃娘娘拥到了怀里。
他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挣扎了这么多天,陛下到底还是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对于皇帝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煎熬,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夜江承徽说的话他听在了耳中,后来陛下对琳充仪的试探他也知晓,所以才更觉得震撼。
原本只觉得流言无稽,不曾想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那备受圣宠的颐妃娘娘当真有问题。难怪她能够死而复生,之后还扶摇直上,难怪他时常觉得她行事作风与旁人不同,现在想来,通通都是征兆!
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心生畏惧,甚至不愿再踏足披香殿,只等着陛下的处置。原以为陛下最是厌憎神鬼之说,此番哪怕顾念旧情,也定不会再留颐妃在身边,谁料昨天夜里他却忽然问出了让他目瞪口呆的问题。
寂静的书房内,陛下握着一卷书认真地读着,他换茶的时候瞥到一眼,是朔方奇人李方写的玉钗记。这本书很出名,还曾编了剧目在市坊中表演,所以哪怕不好这个,他也清楚内容。
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书生偶遇山精,发生各种波折后最终不得不分开。临别前,山精以束发的玉钗相赠,告诉书生他日若思念自己,便以此为念,书生将玉钗收入怀中,立誓矢志不渝。然而山精离开的两年后,书生就高中状元,不仅登金殿坐明堂,还娶了丞相的女儿为妻。成婚当晚,山精留给他的玉钗不知所踪,书生遍寻不获,从此落下心病,只道是恋人责怪自己负心背情。日夜哀叹,他不可避免地染上疾病,待到弥留之际,一生隐忍的妻子才在榻边嚎啕大哭,承认玉钗是被自己扔掉的。书生苦笑长叹,溘然长逝。
……陛下看这个做什么?
高安世最近一看到这种东西就浑身发毛,偏偏皇帝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管是佛家的理论还是道家的学说,通通找出来翻看。现在可好,连神鬼杂谈都不放过!他隐约猜到他是因为身处的局面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想靠这些东西寻一条出路。
君王威严在上,高安世不敢开口打扰,只能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伺候着,就连窥视他的神情都不敢做得太明显。
就在快承受不住时,皇帝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险些跪下,“学的规矩都还给师傅了么?这么东张西望的,信不信朕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这么可怕的话,他却说得云淡风轻,高安世立刻确定,皇帝果然已经不太正常。
双腿一软,他真的跪了下去,“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皇帝冷哼,“起来吧。”顿了顿,“看你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然,回答朕几个问题?”
此情此景,哪有他拒绝的余地?
“陛下……请讲。”
皇帝合上书册,用书脊的地方敲了敲桌子,“你要是像这书生一样,有个人妖殊途的恋人,会怎么做?”
高安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陛下,微臣是宦官,哪来的恋人……”
皇帝点头,觉得他言之有理,“那换一个,你觉得这书生做得对么?”
高安世小心措辞,“陛下指的什么?是说他该不该迎娶丞相的千金吗?这些市井中早有人讨论过了,说什么都有……”
“朕不想听别人怎么说的,你单说说你的意思。”
打太极没能成功,高安世略一踌躇,决定推他一把,“微臣觉得,那书生没做错什么。他与那山精本就不是一路人,此生也无再见的可能,既然如此,另娶她人也很合理。非但如此,微臣还觉得书生过于沉溺往事了,居然因为玉钗消失而怀疑是山精在责怪他,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若有所思,“太过沉溺往事吗?可朕却觉得,他也许只是太过愧疚。另娶她人并非自愿,违背了对恋人的誓言所以羞惭,才会草木皆兵、自苦致斯。”
高安世再接再厉,“所以啊,他要是没有遇上那山精就好了。一生仕途坦荡、妻贤子孝,不比这抑郁而终的下场好多了?”
皇帝握紧了书册,许久低低笑道:“又或者,他一开始不与那山精分开就好了……”
高安世一口气没提上来,失声道:“陛下!”
他闭上眼睛,用手撑着头,似乎突然就无比疲惫,“如果不去想什么人妖殊途,如果坚持自己的想法,也就不会抱憾终身、晚景凄凉……”
“陛下,您……您是不是……”吞吞吐吐半天,他到底没敢把那句“脑子糊涂了”说出口,含糊道,“您太累了,不然,早点歇息吧?”
他打断他,“高安世,你觉得颐妃是怎样的人?”
“娘娘千金之躯,微臣不敢背后议论……”
“这是你今晚第二次躲避朕的问话,若再如此,这御前大宦官也不用再当下去了。”
高安世神情一变,不敢再触怒君王,“回禀陛下,微臣以为,颐妃娘娘聪慧不凡,作风虽有些高调强势,但秉性还是……还是善良的……”
“你觉得她善良?”
高安世自己说出来都有点惊讶,但事实如此,他心底深处真的认为颐妃与那些阴险狠毒的宫嫔不同,“是,微臣一直觉得娘娘她很善良。”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得,她对朕怎么样?”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高安世清楚自己答案,却不确定是否应该说出。他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这决定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他无法阻止,却也不想成为推波助澜的动力。
可是略一抬头,他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乌黑的瞳仁,泛着异样的光泽,让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他是刚入京的藩王之子,他是分到他身边的小宦官,都是瘦弱的少年,时间久了也生出了些感情。寂静无人的时候,他曾登高而望,朝着南边对他道:“顺着那个方向走,就是我的家乡,那里有肥沃的土地,还有沿着城池流过的睢江,景色比煜都美丽多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再回去看看。我可以回去的,对吗?”
那时候,他的眼神就是这样。带着某种热切的期盼,却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所以强行把期盼压下去,装得若无其事。可他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才真的让人无法拒绝。
高安世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之后,在那少年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不再孤苦无依,不再势单力薄之后,自己还能在他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因为一个女人。
他终于屈服,“微臣觉得,颐妃娘娘对您……是用了真心的。”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君王,哪怕那女子可能是危害他江山的妖邪,他依然不愿放开她。
所谓冤孽,大抵如此。
“你是说,江宛清跟陛下说了我和蕴初还有……宋楚惜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我是鬼怪?”
僻静无人的殿阁中,叶薇额头靠上轩窗,对面是约她出来的谢怀,神情冷肃。回想起适才听到的内容,她溢出丝苦笑,低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天晚上他会说那样的话……”
“他说了什么?”谢怀立刻反问。
叶薇羽睫垂下,“没什么,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罢了。”
谢怀知道她没说实话,却也没逼问下去,“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叶薇扶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觉得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这些日子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来自敌人的阴谋暗算,还有因自己心意动摇而产生的纠结徘徊,只觉人生从未如此茫然过。
她背对着自己,谢怀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轻声问道:“谢道长,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当初,是怎么确定我就是宋楚惜的?”
谢怀抿了抿唇,因为这个问题而陷入沉默。叶薇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那晚在三清殿,你是布好了局等我过来。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对不对?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刻并不意外,他早知道她会问到这个问题,只是之前没有合适的机会,才会拖到今日。
顿了片刻,他终是道:“你死之后,我做过一个梦。”
叶薇蹙眉。
“梦的内容我不想复述,只是醒来后我就为你算了一卦,最后得出一句谶语。”
“什么?”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先死而后生。”
叶薇身子一震,“先死……而后生?”
“很惊讶吧?我当时也很惊讶。从前只听说过‘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但那是兵法,讲的意思也完全与你的境况不搭边。我看着谶语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天光破晓的时候顿悟。”他的目光仿佛泛着柔光的银钩,深深扎进她的皮肉,虽然疼痛,却又能令她感觉出其间蕴含的入骨情意,“这话是告诉我,你虽然死了,但终有回来的那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因为存着这样的信念,所以在再次遇见她之后,才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将她辨认出来吗?
叶薇低着头,忽然觉得无法面对这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虽然不肯说,她却能隐约猜到那是个怎样的梦。而他明明是最不虔诚的道士,却愿意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语,定然是因为除此之外,所有的答案都让他绝望。
谢怀看着垂头丧气的姑娘,暗叹口气。果然,他就知道她听说这件事会变成这个样子,才一直不愿意跟她讲。
谢怀有些时候真觉得他有今天都是自找的。他生性恣意,最不喜用情去束缚他人,所以哪怕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依然不愿意把这些事摊到她面前来讲。他倾慕她,渴望得到她的真心,可这一切都该以最自然的方式发生,没有强迫,没有恳求,而是两心相依、情投意合。
闭了闭眼睛,他又开始嘲讽自己。说得这么好听,但其实早就没能做到了,不是吗?
犹记得一年前的这个时节,大雪纷飞的太液池边,他吹奏着旧时的笛曲,而她从后面跑过来,脚步急切,仿佛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察觉了,及时闪退到一旁,然后看着她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喊着:“谢道长,谢道长?你……你跑去哪里了?”
那一刻,他似乎隔着多年的时光河流,又看到了曾经的楚惜。
当时就存了那个猜测,之后各种试探也就顺理成章。他无法描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忐忑不安、悲喜交加的心情。那句谶语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星辰,他没有别的可以相信,便只能以此作为支柱。可他没想到,他当真没想到,那居然是真的。他视若珍宝的姑娘,在香消玉殒多年之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世界。
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愿经历第二次。他太过害怕,唯恐一个不慎便把她吓跑,所以迟迟没有挑明。可是那天在建章宫的飞桥之上,却让他看到了皇帝的竹笛。
那是她做的,和从前做给他的那管几乎一模一样。还有末端的篆刻,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让他的眼中瞬间掀起波涛。
他没能忍住,当晚便把她骗到了三清殿,戳穿了她的伪装。
那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好。但是在心底深处,他仍然是渴望得到她的。
“谢道长,就算我事先跟你约好,咱们从宫里出去后就分道扬镳,但你实际上还是不会死心的,对吗?”叶薇抬头看他,“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对吗?”
他和她对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
叶薇挤出个苦笑,“那我就得跟你说件事了。”
他本能地抗拒,只因已从她的神情中猜到了内容。这是他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担忧的,也是他那天失控源头。他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
“我对陛下……”
“住嘴!”
叶薇愕然,男人已冷着脸转过身子,“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便可,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叶薇顿了顿,“谢道长,那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舍出性命救我是因为情,可我不能回应那份情,就没资格领受你的恩惠。我得把该说的都说清楚,然后,交由你来决定救或不救。”
他若是愿意独自离开,便再好不过。她到底是宫嫔,哪怕是假死也没那么容易糊弄。两个人一起走还是太冒险了,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让他好好活着。
谢怀深吸口气,“我们不说这个。你现在只用告诉我,你还想不想走。把所有无关紧要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你是否依然愿意和我一起逃出这个黄金牢笼,去过我们一直期盼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关紧要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品文吧 - 为您精选好看的小说 www.pinwenb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