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夜凝尘与众暗卫在厅中闲话,夏云岚拉了甘婆婆和小圆子到院子里的花香树荫里一边散心,一边叙说别后情谊。
过了一会儿,九娘跟了出来,对夏云岚拱手施了个礼,道:“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夏云岚数次与九娘为难,未免有些心虚。见九娘找她单独说话,还当是要与她算账,当下讪讪笑道:“九娘,我虽有些对你不起,然而如今咱们已是一家人,你就别太计较过去的事了哈。”
九娘笑道:“夫人误会了,你并不曾对不起属下,属下亦从未计较过从前之事。”
“哦……那你为的什么事?”见九娘英气勃勃的脸上目光诚恳、坦坦荡荡,不像故作大方的样子,夏云岚不由有些奇怪。
“夫人随属下来了便知。”九娘笑得随和,口风却极紧。
夏云岚知道有夜凝尘在,九娘即便对自己不满,也决不敢对自己怎样,于是别了甘婆婆和小圆子,随九娘走进后院一间被疏竹遮断的雕花玲珑小偏厅。
“夫人——”九娘先向夏云岚深深揖了一揖,道:“请容属下先对夫人道一声谢。”
“谢我?”夏云岚歪着脑袋抽了抽嘴角,不可思议地道:“为什么要谢我?要算账就直说,别给我来这些虚的。我这人脸皮一向很厚,说不定会当真的。”
九娘道:“属下本就是真心相谢。夫人,若非你在青蜀国以丝网将属下网住,又假意喂给属下九日断肠丸……”
“说了不计较从前之事,却又提来做什么?”夏云岚打断了九娘的话,不尴不尬地道。她一向自诩能够准确地察言观色,此时却有点儿摸不透九娘的意思。
见夏云岚蹙着眉头一脸戒备、一脸忐忑,九娘盈盈一笑,打开了天窗道:“属下恋慕苍鹰多年,他却一直只以王爷之事为重,从不肯对属下多看一眼。幸亏夫人说属下命在旦夕,他方才发现自己心中情愫,不顾一切带着属下四处求医问药……”
“原来如此——”夏云岚终于明白过来,放下了脸上戒备,开心笑道:“初次见面,我曾与你交手,知你武功不弱。青蜀国将你一招擒获,我本就有些奇怪你为何变得如此不济?却不曾想到原来你是为了引诱苍鹰而自投罗网。”
“是夫人进境飞速,一日千里,属下委实不敌。”九娘讪讪笑道。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我万不会将此事说于别人,你何必如此自谦?”夏云岚笑道:“皇宫之内,你又故意被我点中穴道,可是为了报答我对你和苍鹰的成全?”
九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全是……属下曾无意间听闻主人和夫人之间的恩怨,属下也是女子,知晓夫人心中的怨和痛,是以不愿违背夫人的意愿,将夫人强行留在宫中。”
夏云岚微微怔了怔,俄而轻轻一笑,道:“往事不必再提……我一直以为所有的暗卫皆唯主人之命是从,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却不曾想你竟是个例外。”
九娘脸上掠过一抹愧色,惭然道:“是属下太过感情用事,是以主人再不肯对属下委以重任。属下枉食主人之禄,却不能忠主人之事、分主人之忧……”
“你无需如此自责——”夏云岚安慰地拍了拍九娘的肩,笑道:“当感情已经在你心中觉醒,你只是无法再做一个合格的暗卫而已。但属于你的,还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道路和新的人生。”
她一直知道,除了真正的傀儡,世间没有绝对的忠诚。只要于人无伤,她喜欢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多谢夫人。”九娘感激地道:“只是属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夫人能否答允?”
“你说——”夏云岚大方地道。
九娘道:“苍鹰对主人忠心耿耿,数年来我们虽同院而住,同桌而食,他却定要等主人发话,方肯与我完婚……”
“这小子也太过迂腐!”不等九娘说完,夏云岚已爽快地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让夫君发话,命他三天之内娶你为妻。”
“这个……其实也不用这么急……”九娘嘴上虽说着不急,面上却已欢喜得桃花朵朵。
夏云岚是言而有信的人,傍晚时分,自双河镇返回武陵源的船上,便向夜凝尘说起了苍鹰九娘之事。
原以为夜凝尘定会捏一捏她的鼻子,痛痛快快地笑着答应,却不料听完她的话,夜凝尘竟沉下脸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道:“他们两人不能成亲。”
“为什么?”夏云岚十分惊讶,丰富的想象力不由自主地发挥而出,凑近了夜凝尘低声道:“莫非他们是兄妹?”
夜凝尘瞥了夏云岚一眼,淡声道:“不是。”
“姐弟?”
夜凝尘摇头。
“那是为什么?”夏云岚不解地道:“既非兄妹又非姐弟,两个年貌相当、两情相悦的男女为何不能成亲?”
“因为,一个无法忠于职守的人,不配拥有幸福。”夜凝尘缓缓道。
“你是说九娘……”夏云岚明白过来,蹙眉笑道:“你已经不是王爷皇帝,她也已经不是暗卫,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必再拿往日的错误惩罚她?——何况,那也不算什么大错。”
“不是惩罚,只是不再信任。”夜凝尘伸手将夏云岚揽在怀中,望着两岸桃花淡淡道:“苍鹰是我最信任的手下,将来我还要将重要的事交托于他。九娘感情用事,不知忠诚为何物,这样的女子留在他身边,我怎能放心?”
夏云岚挣开了夜凝尘的怀抱,扳过夜凝尘的脸看着自己道:“既然不放心,为何不提前将他们分开?如今他们数年来同吃同住,别人都已经当他们是夫妻,这时候再将他们分开,叫他们情何以堪?别人又会如何看待?”
“谁说要将他们分开?”夜凝尘握住夏云岚的手,俊美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感情之事,宜疏不宜堵。他们既已相爱,我若强行将他们拆散,必将招致怨恨,且会使他们情深愈笃。于今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叫他们就那样处着,让岁月和生活抹平两人心中的爱和激情,直到有一天,彼此再也无法忍受……”
“你觉得会有那一天吗?”夏云岚不以为然地道:“若是真心相爱,每一天都如新婚,朝夕相对尚嫌天短,琐碎的生活和流逝的岁月又怎会抹去彼此心中的爱和激情?不……随着时光流逝,那爱和激情只会慢慢沉淀,使彼此越来越密不可分。”
夜凝尘握紧了夏云岚的手,夜一般深湛的眸子深深看进夏云岚眼底,嘴角的微笑变得别有意味,道:“是吗?你觉得是那样的吗?”
“我说的是苍鹰和九娘……”虽然已经成婚数年,在夜凝尘这样的笑容和眼神里,夏云岚还是会微微红了脸。
夜凝尘放开夏云岚的手,情不自禁般再次将她拥进怀里,道:“云岚,你说得是,朝夕相对尚嫌天短,一生一世也太短……”夜凝尘收紧了手臂,在夏云岚耳边道:“记得咱们的约定,是千生万世、生生世世……”
“晓得了……”渔子在船,夏云岚赶忙推开夜凝尘,拂了拂鬓边头发道:“你自己想要和心爱的人相守千生万世、生生世世,却为何不肯成全别人?”
“再等等——”夜凝尘道:“若是真爱,再等几年又何妨?往后几年里,我会叫他们多接触一些人。若是他们心里仍只有彼此,便叫他们完婚。”
“可是他们的年纪……”
“云岚,年纪应该成为两个人成婚的理由吗?”
“……”夏云岚无语。她记得很清楚,这句话是她曾经说给别人的,如今他拿这样的话来反问她,她还有什么可说。
这几年,她的日子过得相当舒心,一年一年流逝的岁华,好像不曾在她的身上、心上留下痕迹。可仔细想想,她的心境比起从前其实已有所改变。
从前,好像一切都来得及,悲伤和喜悦都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演绎。
如今,人生的脚步好像一下子快了许多,一日日不觉流光逝,再回首忽惊年华变。滔滔如急流的岁月中,她希望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与喜欢的人和事在一起,再不要为悲伤、痛苦、等待和分离浪费时间。
她试着将这种感觉表达给夜凝尘,告诉他时间对于相爱之人的珍贵,夜凝尘很快懂了,默然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道:“好……若你坚持,我叫他们三个月后成亲便是。”
夏云岚握住夜凝尘的手,靠在他的肩头嫣然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当我自己拥有幸福的时候,总忍不住希望天下人人都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夜凝尘侧过头来,几许沧桑的眉眼带着温软的柔情看着夏云岚道:“云岚,谢谢你——”
“谢我?”夏云岚眨了眨眼睛,笑道:“为什么要谢我?要谢也该苍鹰九娘他们谢我才是。”
“谢谢你告诉我,你是幸福的……”夜凝尘的额头轻轻抵住了夏云岚的额头,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哦……”夏云岚怔了一下,舔了舔嘴唇道:“我从前不曾告诉过你么?”
“云岚……”夜凝尘眼睛里闪过两团火焰,手不知不觉绕过夏云岚的腰肢,加重了力道。
“你……”夏云岚两颊飞红,一拧身子躲过夜凝尘的手,回头笑嗔一眼,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般指着青溪两岸道:“你看,你看——”
《洞仙歌》有云: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此时,正是小艳疏香春好处,柳绽鹅黄,桃花半开。世间最娇软的颜色映在青溪里,婉约旖旎,乱人心扉。
夜凝尘的目光却只是留连在夏云岚脸上,似乎回答夏云岚的话,又似乎自言自语般道:“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