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子皆已成年,足以顶门立户。”
“身为武将,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最大的幸运, 倘若再过几年,老夫拿不动马槊,骑不了骏马,缠绵床榻,连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还有什么趣味!”
狄青眼圈泛红, “二郎,你照顾老哥太多了,老哥死与不死, 影响不了什么,反倒是你,这种时候,你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大家伙都看着你呢!”
王宁安默默听着,突然淡淡一笑,“狄老哥,你说的大家伙,包括谁?”
“这个……自然包括了很多人!”狄青深吸口气,缓缓道:“这些年来,二郎替将门撑起了一片天,如今军中,有多少将门子弟得到重用?面对着文官,再也不用卑躬屈膝,苟延残喘。大家伙心里头念着你的好。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龙体日衰, 这江山早晚是殿下的,你又是殿下的师父, 只要能保住你, 将门又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为了大宋,为了朝局,为了将门,你都不该和陛下硬顶。”
狄青语重心长道:“让我带兵拼一场,圣人睿智,他会改弦更张的,别任性了!”
狄青的话,带着浓浓的认命味道,让人听着无比心酸凄凉。狄青又算什么?比得上曹彬和潘美吗?人家是开国名将,结果不还是替赵二背了黑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狄青唯有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无比忠诚,告诫赵祯,你错了!你的想法行不通! 显然,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解决王宁安和赵祯的困局,只是代价太惨重了,一个堂堂名将,就这么被牺牲掉,实在是让人无语! “狄老哥,你提到了殿下,那我也不客气。”王宁安道:“殿下是我教的,他在金殿之上,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应该进军西域,结果遭到了训斥。”
“啊?有这等事?”
王宁安颔首,“我教了殿下,弟子能说实话,当师父的还能不如弟子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忠于陛下,视陛下为长辈,然则我不能为了顺从陛下,就置整个大局于不顾!而且我敢断言,陛下未必真心要攻打西夏,完全是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断煽动,利用了陛下求治心切的弱点,才怂恿陛下出兵。”
王宁安又道:“身为陛下的臣子,我不能不争,也必须去争!”
“二郎!”狄青闷声道:“你说的都对,可万一触怒了陛下,给那些小人乘虚而入的机会,离间君臣之情,那可如何是好?”
王宁安突然笑了笑,“狄老哥,陛下或许比你还了解我,他见到我反对,不管如何,都会高兴的,相反,我要是一味逢迎他,没准反倒惹出了麻烦!”
对于王宁安的话,狄青表示听不明白。
说起赵祯和王宁安之间,这对君臣关系只怕比历来任何一对君臣都要复杂。
首先,王宁安有庞大的势力,大到了皇帝也没法撼动,所以担心王宁安受到猜忌,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以外,甚至被皇帝除掉的人大可不必。
赵祯绝对不会干自毁长城的事情。
王宁安有实力不假,但他的目标不是取而代之,而是希望推动自己的那一套东西,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并不介意谁当皇帝。
而赵祯呢,他也希望变法图强,限制文官,开疆拓土……这些目标又和王宁安是一致的,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们君臣出现了分歧,有点像董事会的两个大股东闹矛盾,并非单纯的君臣上下之争。
如果王宁安顺从了赵祯,什么都听他的,相反会让赵大叔猜忌,担心王宁安会不会有别的心思,不再是原来的赤子之心,一心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的长远计——真要是那样的话,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狄老哥,我上书没那么危险,只是西夏的战局要怎么进行,或许有些反复……总而言之,你不要管了,只管好好整顿人马,加强防御,不要让到嘴的肉丢了。”
狄青虽然参悟不透王宁安的话,但是他很相信王宁安的能力,或许真如太所说,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二郎,还是那句话,你要多想想大家伙,不要意气用事!”
王宁安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多谢老哥,你也要保重,别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贱!你可是我大宋武人的骄傲啊!”
狄青疾步离开,他不想让王宁安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王宁安下决心上书,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不愿意狄青做无谓的牺牲!
朋友做到这份上! 虽然俞伯牙和钟子期,也未必比得上啊! 这辈子没有白活啊!
……
“启奏圣人,这是王相公的奏疏。”
从太监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本扎子,赵祯仔细翻看着,他这两年,岁数大了,看东西没一会儿,眼睛就流泪。
所以王宁安奏疏上面,字迹写得很大,看起来一点不费事。
面对着熟悉的字体,赵祯突然气消了很多,就事论事,那小子只是和自己看法不一样,但是心还是在一起的……
“王相公反对出兵,你们密谍司有什么情报?”
在赵祯的背后,站着一个中年太监,此人身形很高,很瘦,颧骨高耸,眼睛暗含光滑,他就是密谍司的主事。
宫中总是出中毒事件,赵祯对皇城司早就失望了,他在几年前就秘密组建了密谍司。
相比起皇城司,密谍司更加神秘莫测,除了检查各种情报,保护皇家之外,密谍司还负责军情,尤其是针对西夏的,他们不惜血本,功夫下得非常深。
“启奏圣人,根据飞鸽传书,李谅祚在兴庆府接连处死了上千人,罪名各异,但这些人都是不满李谅祚的……另外李谅祚还把财宝粮食等物资,搬离兴庆府,运到了更北边的白马强镇军司和黑山威福军司。”
报告了之后,密谍司的太监立刻退到了旁边,不再出声。
赵祯默默思量着,这两个情报都很关键,杀人,大规模杀人,代表李谅祚的势力已经开始瓦解动摇,必须靠着杀人才能维系。
至于白马和黑山两个军司,一个在盐池,一个在河套,是西夏的两个摇钱树。那样子,李谅祚是打算放弃兴庆府,跑到这两个地方,继续自在逍遥。
朕怎么能放过你!
不得不说,虽然赵大叔没有怀疑王宁安的用心,但是却对王宁安的判断产生了疑惑……或许灭夏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大宋可以出兵了……
赵祯举棋不定,而朝廷之上,也陷入了争论之中。
其中以户部尚书司马光为主,坚决认为要依照最初的设想,仅仅是拿下河西走廊,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
司马光认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收获匪浅。
再妥善经营两三年,就能集中人马,一举荡平西夏,放着稳赢不输的路子不走,非要冒险,实在不是大国所为。
司马光辩才无双,但是这一次他遇到了对手。
王安石和他唱起了对台戏。
此刻的王安石,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推动青苗法和方田均税法,许多士绅官吏,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弹劾王安石的奏疏,在最近半年,已经超过了王宁安,荣登最遭人厌恶官员榜第一位,就连在江南大开杀戒的韩绛也比不上。
王安石更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他的权力,继续推行变法。
所以王安石上书,他认为西夏失去横山庇护,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不堪一击。他表示朝廷能拿得出1500万贯军饷,支应战斗。这次就算不能灭了西夏,也要把他们打得稀巴烂。变成一个游牧部落,没法威胁大宋的安全。
驱逐西夏出长城,收复河套,成为支持王安石想法的最好理由。
此时的朝堂之上,文彦博也是举棋不定,他当然不敢得罪王宁安,可是让他为了王宁安,而得罪赵祯,老家伙又不愿意。
就这么的,事情陷入了僵局。
憋了两天,文彦博总算憋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主意。
“陛下,既然王相公执意反对用兵,老臣以为,或许应该派人前去,和王相公谈一谈,顺便看看情况,如果真如王相公所言,不妨就缓一缓,如果有机会,就立刻兴兵。”文彦博窥视着赵祯的脸色,发现皇帝似乎没有生气,胆子更大了。
“陛下,派去的人员必须够分量,懂得军务,老臣斗胆推荐一人,他就是兵部侍郎陈升之,此人曾经知汉阳军,知定州,很懂得行伍之事,是个难得的人才!”
赵祯听完,不动声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光是他一个,只怕听不到实话!”赵大叔自顾自道:“再加两个人,让供奉谭宪和节度使高遵裕一同前往!”
文彦博一听,心中暗暗盘算,陈升之代表文官,谭宪是太监,当过十年监军,比一般人都懂得军务,至于高遵裕,他是将门中人。
三个人正好互相牵制,确保送上来的消息准确,不至于欺瞒朝廷。
“陛下安排极为妥当,老臣认为可行!”文彦博立刻附和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