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私塾,绝不是宋庠那样,挂出一块牌子,就能应者如云的。
文彦博笑嘻嘻的,“公序兄,这些人都识字, 也懂得一点算术,你只要培养他们,在三个月之内,能处理一般的公文,能给货物估值,登记造册。我给你50贯一个月, 教好了, 还有提成!”
老文说完, 见宋庠沉默不语,竟然一伸手,把门推开了,径直走了进去。宋庠很厌恶文彦博的无礼,他在后面紧紧跟着。
“文相公,家眷都在,不太方便!”那意思就是你滚快滚蛋,别来烦我。文彦博哪里会在乎他,转了一圈,大步流星,到了旁边的厨房,文彦博推门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了。
“唉,公序啊,养家糊口不容易啊!有什么难处, 要和老朋友说啊!”
“朋友?恶客还差不多!”宋庠气鼓鼓道。
文彦博把脸沉下来,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公序兄, 你好歹也是致仕老臣,有些话非要我挑明了吗?陛下厌恶耆英社,西凉王看不上你们!老夫就算有心照顾你们,也要有个由头啊!总不能平白无故,给你们送粮食,送钱花,让你们过得比京城还舒服,那算什么发配?老夫也要受牵连的!”
宋庠同样不客气,“文宽夫,这么说你还是帮我们了?真是好大的一张脸,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他伸手抓着文彦博的袖子,就要往外赶。两位堂堂宰相,竟然跟小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
“姓宋的,朝廷的事情咱们不说了,老夫就问你一句话,一家十几口人,有老有小,你能养活不?你想看着他们都饿死,冻死吗?”
这下子可问到了宋庠的软肋上,这些日子,为了一口吃的,家人把首饰都当了,一个个跟没了毛的孔雀似的,要多惨有多惨。
还有几个小孙子,孙女,水灵灵的宝贝,眼看着瘦下来。
都说士可杀不可辱!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
但是到了这个关头,还真是英雄气短,更何况自己也不算什么英雄! “好!我教!”
他咬着后槽牙吐出了几个字。
文彦博立刻喜笑颜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要说起来,也不一定非要这帮人干活,但是文彦博却很喜欢蹂躏他们,逼着他们改变自己的想法和作为……这有点像螃蟹,当一只要爬出去的时候,其他的就会抓住它,结果一只抓着一只,谁也别想逃出去。
老文因为经营金融、水泥,从传统士人,跳到了工商集团,尤其是这一次被王宁安拉下马,跑到了西北,更是成了殖民开拓集团的一员。
虽然老家伙早就不要脸了,但是红果果背叛,是会被被人戳脊梁骨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拉几个人过来,当叛变的人多了,成为常态,他也就不那么突兀了。也幸亏富弼死了,要不然有那个老家伙在,这些人还能抱成一团,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
但是没了富弼,剩下的几个货儿,文彦博觉得都能轻松摆平。
这不,他还没放大招呢,宋祁几个就去乖乖干活了,宋庠不也是扛不住了!
文彦博随手把名册扔给宋庠。
“老夫先告辞了,如果没问题,明天的时候,我就让人给你预支半个月的薪水。”说着文彦博指了指宋庠淡薄的长袍,貌似很贴心地嘱咐:“换身皮袍子吧!兰州的皮草便宜,别冻坏了。”
宋庠气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如果允许,他真想把文彦博按在地上,狠狠胖揍一顿。
你丫的,这个仇要是不报,我就不叫宋公序!!
尽管满肚子怒火,却还是要低头。
宋庠随手翻着名册,足足有一百多人,可越翻,宋庠的脸就越黑,到了最后,他暴跳如雷。
“文彦博,你给我说清楚,这怎么都是丘八?”
原来宋庠发现,上面的名册,都是出自军中,标着某个营,某个指挥,其中有些还是都头,指挥,统制一类的底层军官。
宋庠真的怒了。
让老夫教学,老夫忍了。
可是你总要给老夫一点像样的学生吧,居然都是武夫出身,你让老夫情何以堪!
士可杀,不可辱!
我,我不教了!
宋庠把名册往地上一摔,就要追出去找文彦博理论。
可是他这一摔,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哇的一声,全都哭了。小家伙们哭得撕心裂肺,别提多惨了。
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
“你有本事,你去外面耍!你把天捅个窟窿!要是能让一家人吃饱肚子,干什么我们都不管!都混到了这份上,还摆你宰相的架子,出去问问,有谁把你当成宰相?你要是不想过了,咱们就和离,我出去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活儿,总而言之,不能让孩子们饿死,你个老不死的,愿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天可怜见……宋夫人也是大户名门之女,一肚子才学,要不然也配不上三元及第的宋相公。
结果呢,环境造就人,生生把她逼成了一个泼妇! 宋庠被问得哑口无言。
儿子也过来了,低声道:“父亲,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您老就别逞强了!”
面对着一家人恳求的目光,宋庠狠狠跺了跺脚,万般无奈。
“成,遵你们的旨意,我去教书还不行!”
……
转眼到了第二天,文彦博果然不食言,派人送来了半个月的薪水,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福利待遇。
另外来听课的老兵也早早赶来,他们的教室和宋家只隔着一个院子。从昨天开始,就仔细打扫洗刷,弄得干干净净,破烂的窗户也贴上了纸。
他们还准备了熏香,生怕把老师呛到。
总体而言,教室弄得还很整洁卫生,大家也都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怠慢。
但是咱们宋相公,那是一点高兴的模样都没有。
一张老脸,跟锅底似的。
他扫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虽然脱去了铠甲和军装,但是难免彪悍之气,很多人身上还都带着伤,有的眼睛没了一只,有的耳朵被砍掉了,有的没了半截胳膊,有的丢了手指……宋庠越看越气,简直要爆炸了。
连肢体都不全,凭什么读书!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真是胡来!
宋相公懒得吐槽,他只是照本宣科,把该说的东西,讲了一遍,语速还挺快,说实话,能听明白的,没几个。
但是这些老兵也听说了,这位可是三元及第的宰相,堂堂文曲星下凡,往日别说听他讲课,连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大家只能尽量听着,不敢有半点走神。
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天,文彦博再度出现了。
“公序兄,西凉王已经让苏子瞻建几个学堂了,也是培养一样的书吏,三个月的时间,王府,还有老夫可是会考核的。如果到时候,你教出来的学生,过不了关,或者成绩太差,这脸上也没光彩,是吧?”
宋庠的脸果然绿了。
“卑鄙!无耻!”
文彦博轻笑了两声,“老夫只是提醒公序兄,你要敬业,不然的话,西凉王还会罚钱的!”
“我……”宋庠咬碎了牙齿,文彦博却自顾自大笑着走出去……从第二天开始,宋庠不得不放慢了语速,一些关键的地方,要反复讲,还要问问听懂没,不止如此,随着考核期限邻近,宋庠还要布置作业,让大家试着写公文,然后交给他批改。
面对这帮丘八写的东西,宋庠连看都不愿意看。
字丑,词俗,粗鄙,低劣……就这玩意,连学院的考试都通不过,根本就是垃圾,垃圾中的垃圾! 一帮武夫,老实当兵算了,非要往文人堆里挤,你们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 每天宋庠批阅的时候,都会破口大骂,什么时候批改完,什么时候骂声才停下来,这几乎成了宋家的惯例了。
但不管怎么说,当教员,薪水不少,福利挺多,尤其是相处久了,人总是会有感情的,学生们偶尔也会给先生送点野味,下课的时候,跑去宋庠家里,帮着挑水,劈柴,还有人把猎来的狐皮送给宋庠。
“我本是……浅水龙……困在沙……滩!”
宋庠哼着小曲,渐渐适应了教员的日子,说句不好听的,叫做认命了! 其实这些丘八里面,还有些不错,比如有个叫马涛的,才两三个月的功夫,字迹进步飞快,文辞也算贴切,至少能把想法表达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足以当个书吏了。
王宁安啊,王宁安,你也真是处心积虑,居然会想到培养丘八读书识字,你可真行!
任何老师,最大的盼望,都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虽然这些人的资质差,年纪也大了,不堪造就,但是宋庠还是会偶尔点播两句。
尤其是马涛,得到他的关照最多,在所有同学当中,成绩也最好。
这不,在半个月之前,宋庠还把自己的一本诗集,借给了马涛。
这一天放学的时候,马涛把诗集恭恭敬敬,还给了宋庠,却没有急着离开。
“怎么,你还要借书?”
“不,不是……先生,是这样的,学生,学生要娶妻了,我娘还在老家眉州,这边没有长辈……所以,所以想请先生……”
宋庠把脸一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胡来?我也算不得你的老师……”马涛脸红了,连忙退出,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传了宋庠的咳嗽声。
“那个……你要是不嫌弃,老夫就勉为其难吧!”
投靠王相公,送媳妇啊……嘎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