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看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和花草,似乎和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十几年了,未曾变过分毫。然而十几年前,那个夹着大胜魏国气势的中年人,已经有些迟暮了,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的样子。十几年楚地生活,他的腿脚也有些风寒之症,行动也颇不灵便,但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回到齐国,他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开楚地,回到阔别已久的临淄。
物是人非。
齐威王十六年,魏国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救援。齐威王为了能够促使韩国压制魏国的发展势头,毅然决定派兵帮助韩国,遂派田忌为大将,田婴、田盼为副将,孙膑为军师,攻打魏国。孙膑建议齐军直接攻打大梁,让魏军回师救援,并在马陵大败魏军,杀死魏国大将庞涓,从此魏国国力日衰,齐国也越发强大。
从马陵回来的路上,孙膑早早的感知到,由于田忌三番五次的和当时的相邦邹忌作对,已经引起了邹忌的不满,此时又获得如此大的功劳,难免功高盖主,齐王也会受到邹忌的挑拨,遂建议田忌拥兵自重,逼走邹忌,然而田忌自恃是齐国贵族,邹忌不过一布衣大臣,没有放在眼中,结果尚未到达临淄,就听说齐威王欲抓捕自己的事情,于是和孙膑一路南逃,奔到了楚地。时楚宣王甚感其才能,将他们留在了楚国,这一留,人生中最该建功立业的时光都溜掉了,直到如今新王继位,才将他们迎了回来。
即便如此,又能怎样。田忌已经患有腿疾,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别说披挂上阵,就连上马都非常费劲。而孙膑也感觉时日无多,也无心高官厚禄,遂向齐王田辟彊建议辞官归家,效仿先祖孙武,著书立说。刚入了齐境,就和田忌分道扬镳,奔回老家去了。
孙膑的选择,也让田忌不由得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也要辞官归故呢?可是我的故地,不就是临淄吗?
“将军,齐王和众位大臣已经在城门等候多时了。”
“嗯。”田忌点点头,尽量让自己显得英武起来。这是他本该享受到了荣耀,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来的都太迟了。
临淄的大门处,可能出了齐王之外,其他人都多少有些高兴不起来吧。苏秦暗自想到。道理不难猜,这些大臣之前大多受到了邹忌的提拔,才有此官位,邹忌死后,田婴上位,也一直重用他们,毕竟在齐威王眼中,这些大臣都是有才能的,田婴也不敢轻易动他们,只不过选一两个对自己特别信服的人加以重用。而这些人当年,也没少了和田忌作对,是以田忌回国,他们也谈不上兴奋。
只有匡章,这位小将军虽然一直代理将军的职务,但那是因为田盼缠绵病榻,无法视事,而大臣们对于这位小年轻,根本看不上眼。匡章有心有些作为,可惜分量不够,举步维艰。但是天机不一样,本来就是先王坐下的大将,也是齐国宗室,他只要出任大将军一职,自己就不用这么看人脸色了。
苏秦冷艳旁观这些人的脸色,对于田忌和孙膑回国一事,他心知肚明。他本以为田忌等人不会回来受辱,没想到还是低估了田忌等人的忠心。这样一来,自己以后的行事,就要更加小心了。
盛大的欢迎仪式,让田忌的归来成为了临淄城最大的谈资,很多人都相信,当年那个即位之初,喜欢声色犬马的齐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齐国即将迎来最伟大的日子,因为田忌曾经是将齐王带向辉煌的将军,如今他的归来,将会给齐国带来新的辉煌。
他们全然忘了,带给齐国辉煌的人,还有一个叫孙膑。
“大将军能够回来,乃是齐国之福。寡人已经让人重新修建了大将军的府邸,也重新配备了仆从,只要大将军愿意,随时都可以入住新的府邸。”
酒宴之上,田忌被安排在了田辟彊的下首,但是田辟彊却将田忌请了上来,和自己同坐。对于他的恩宠,可为一时无两。众大臣也知趣的拍拍马屁,难得没有说出败兴的话。
“忌年龄老迈,家人离散,久离故园,如今能够叶落归根,已经无他所求。大王即使赐给三尺薄田,忌早出晚归,躬耕农亩,亦会感念大王之恩德。岂敢窃据大室,独占良田呢?还请大王收回赏赐。”
“将军之事,寡人还是太子之时,就已经目睹。”田辟彊说道:“当年邹忌把持朝政,先王又受到其蒙蔽,以至于诬陷了将军,致使将军流落楚地,一去至今。寡人是非常清楚的。”
“如今邹忌已经作古,其对齐国之功劳又非比寻常。还请将军念在同为齐国宗室的份上,留在寡人身边,参赞军务。孙膑先生因为身体原因,不愿意到临淄来。寡人念在其功劳甚大,已经给其封地,赐予奴仆养老,安心著书立说。若是将军再推辞了寡人,寡人该如何处理齐国之军务?还请将军三思啊。”
苏秦见无人替田辟彊说话,知道这个时候发言,定然是好事,遂站起身,出列道:“将军此刻能够回到故里,虽然大王可以忍痛让将军躬耕农亩,悠游山林之中。奈何如今齐国正处在重要关头,此事若能成行,则齐国之国力必然一举盖过其他诸侯,而若是不能成行,恐怕齐国之社稷又要微弱累卵。恐怕当敌军兵破临淄之时,将军想求尺寸之地都不可得,何况三尺薄田乎?”
苏秦一说,到让田忌刮目相看,这个人他不认得,应该是后来提拔起来的人才。看他如此巧舌如簧,能够戳中自己最大的软肋,那就是忠心,也看得出此人心思之缜密。
匡章见田忌表情有些松动,也站起来说道:“不错。如今齐国正在路口之中,是统领群伦,成就无上霸业,还是泯然众人,偏居东方之地。都在将军一念之间,还请将军出山,秉持虎符。”
田忌见两人言辞切切,不似作伪,心头那一股失望,又焕发了青春。是啊,年龄不小了,若是能够再帮助齐国成就大业,即使邹忌影响再大,想必也没有人再对他田忌说三道四了。他田忌还是有才能的,没有邹忌,他将是齐国最重要的人物。
齐王田辟彊看着田忌虽然不再言语,但是也不再说出推辞的话,知道田忌有些松动了。赶紧说道:“不错。如今燕国内乱,周边各国虎视眈眈,若是被他人占了先机,齐国定然也会深受其害。反不如先下手占领燕国,到时候齐国幅员辽阔,北方再无掣肘,方能西向中原,问鼎天下!还请老将军助寡人。”
田忌静静想了一阵,悠悠说道:“忌自楚国来时,曾和军师谈及此事。言之燕国内乱,周边各国虎视眈眈,其中最需要忌讳者,赵国和宋国。赵国实力强劲,亦非当年羸弱之国可比,赵王又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变法十年,国富民强,大有中原强秦之势。然而赵国于燕国之事,恐怕也不敢轻易置喙,一是有秦国在侧,二是有中山在前,除非两国表示中立,否则赵国决然不会插手燕国之事。”
“而宋国则不同。宋国虽然处在魏国、楚国包围之中,然则其君主偃绝非善类,本来就是武夫当国,行事乖张,为人狠厉,不似人君。此人之野心,远远非宋国尺寸之地可行,而是任性妄为,甚少考虑后果。当年大王继位之处,就兴兵占领我齐国五城,当是明证。是以比较说来,宋国之危害,远远大于赵国。”
“不错,寡人也是如此以为。是以一方面准备发兵燕国,一方面加强军备,防止宋国入侵。”田辟彊说道。
田忌摇摇头,“自古以来,防不如疏,何况宋王偃绝非善类,若是逼迫过甚,恐怕亦非好事。”
“无妨,到时候若宋国发难,大可联系魏国、楚国,相继派兵进攻宋国,定然能够击败宋国军队。”
田忌摇摇头,“大王太过天真了。齐国攻打燕国,本就是齐国的好事,两国不出兵为难齐国就已经非常好了,怎么会眼看着齐国受到了宋国进攻,而插手此事呢?难道齐国强大,对于魏国和楚国,不也是一件坏事吗?忌不相信,两国大王会派兵驰援齐国,或者陈兵宋国边境,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田辟彊想了想,看向匡章。后者挠了挠头,的确,自己当初没想这么多,经过田忌一点拨,似乎真的有这样的可能。若是真的如此,齐国就腹背受敌了,宋国号称五千劲宋,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恐怕齐国又将丢失土地了。
“那...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堵不如疏,老将建议,派出使臣出使宋国,联合宋国一同发兵燕国。大王可以想想,即使宋国胜利了又如何,隔着齐国,他能获得燕国的土地吗?恐怕是不行的。索性答应宋国,若是宋国和齐国发兵攻打燕国,燕国的财富分其一半,宋国所占领的齐国五城,齐国也不再索取。待占领了燕地之后,强大的齐国想要灭掉宋国,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在意这一点损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