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餐厅二楼包厢。
杨厂长拿起酒瓶倒酒,最后用力晃了晃,只见一滴琼浆玉液落入七分满的酒杯。
他遗憾地放下酒瓶,“没了。”
陈凡立刻站起来,“没事,我再去要一瓶。”
“算了算了算了。”
杨厂长赶紧将他拉住,按在椅子上,“要不起、实在要不起!”
满满一桌子菜,尽管已经敞开肚皮,依然剩了一多半,酒喝了、菜也吃了,杨厂长感觉能心疼3年。这顿饭严重超标,不可能报销,只能他自己掏钱,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亏大了!
这时睡了一觉的司机也适时醒来,拿着杨厂长的公文包去付账。
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个饭盒,将剩下的菜打包。
剩菜他们肯定带不走,只能给陈凡。
陈凡拎着装饭盒的网兜,跟在杨厂长旁边,一起往外走,问道,“今年毕业生还没分配完吗?”
刚才杨厂长说过,这次过来省城的目的之一,是找上级单位要编制。
这年头所有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临时工就算了,凡是所有的正式岗位,包括工人岗、行政岗和干部岗,都会由上级部门核定多少人。
单位可以“缺编”,也就是空着岗位,但是不能“超编”,因为超编的岗位,上级是不认工资和福利待遇的,也不能用临时工的借口瞒天过海,因为无缘无故给人发高薪,首先财务关就过不去。
所以云汽厂想要多加人,就必须到机工局编制部门去要编制,没有编制,什么都免谈。
像云湖汽车厂这种还算好的,只需要来省城就可以,如果换成江南大学这种部属单位,要个编制还得跑去京城,麻烦得要死。
杨厂长已然有了几分醉意,走起路来一步一晃,哼哼两声说道,“去年才恢复高考呢,现在大中专院校里的那些学生,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有‘来路’的,从哪儿来,就要回哪儿去。
只有少部分来自学校推荐,能拿到推荐的人,也基本上都有各自的关系背景,不用等毕业,早早地就定了单位。”
听到这话,陈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自家的小秘书不就是这样么,直接分到作协,只要她没太大的野心,完全可以平稳待到退休,福利高不说,走出去谁还不高看一眼?!
妥妥的关系户。
也就是她工作态度和能力都还可以,算是关系户里的“精品”。
杨厂长还在说着,“不过啊,虽说是定了去向,可只要人还没去报到,分配单位就能调整。再一个,也不只是大中专学生,熟练技工、技术员、工程师、车间干部,这些我都要!”
他说着还抖起来了,额头高高抬起,“咱们云湖汽车厂虽说不在省城,可距离省城也不算远,白天坐客车最多只要六七个小时,晚上坐船也只要一夜,又是部委认可的单位,前途那是肉眼可见。
回头只要我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再把福利待遇摆出来,你信不信,要求调换单位的人肯定不少,说不定还能吸引到江南汽车厂的工程师,反正他们在厂里也是混日子,还不如过来云汽厂发光发热。
当然,重点还是要靠机工部调配,以前咱是小三线,现在成了‘亲儿子’,总得给点家产吧,哈哈哈哈。”
每次陈凡来往省城和云湖之间,只要4个小时左右,那是他自己开车,如果换成长途客车,5个多小时算快的、正常情况下应该要6个小时左右、7个小时也不算晚。
不过对于现在的工人来说,这个距离确实很近。
若是上级有调令,别说6、7个小时的距离,6、7天也得立刻打包动身。
比如当年建设武钢的时候,鞍钢一下子就送来了2900人,其中有近300人是7级和8级工,而这样的支援,鞍钢总共送出去12.5万人,分别支援了全国各地的300多家单位,可以说,全国各地的老钢铁厂,都有说鞍山话的人。
“共和国钢铁工业的长子”,可不仅仅在享受福利,付出的同样不少。
调人集中支援新厂生产,便是这个时代人力资源调配的老传统,云湖汽车厂想要尽快投入量产,还真离不开机工局的支持。
……
将杨厂长他们送到机工局招待所,陈凡便调转车头回单位。
他手里还有6盒野味美食呢,得找个人分享一下。
虽说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吃完,不过自从练了张师父给的道功之后,对食物的需求竟然开始逐渐减少,现在只需要和普通人一样正常吃饭就可以,既然如此,倒也没必要硬撑下去。
正好今天借了一把门卫项大爷的力,虽说是为了集体利益,不过坑是自己挖的,总归还是要认这个人情。
就请他吃个饭吧。……不是他故意请人吃剩菜,主要是弄得太正式,老人家不一定接受。而且现在的人也不在乎这个,只看菜式好不好,有肉就是好菜,何况这么多野味呢、比一大桌普通宴席还要贵了,拿出来绝对不丢人。
将车停在门口,陈凡拎着饭盒走进门卫室,提起来晃了晃,哈哈笑道,“项大爷,看看这是什么。”
项大爷正坐在椅子上看报,见陈凡进来,还拎着个装了饭盒的网兜,当即拿下老花镜,瞅着他问道,“什么东西?”
他说着耸了耸鼻子,深吸一口气,微微皱了皱眉头,“好像是野味?”
陈凡竖起大拇指,“好本事,正是野味餐馆的菜,还是二楼的。”
说着将饭盒放在桌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抽出一支烟递过去。
项大爷接过烟,眉头皱得更紧,看着他问道,“刚才来找你那人,请你去吃的?公款?”
陈凡脖子往后一仰,“项大爷,您还想当人民监督员?”
项大爷哼哼两声,重新将眼镜戴上,拿着报纸抖了抖,没好气地说道,“李先生当年无数次说过,群众要当好监督员,反对一切不正之风。”
陈凡嘴角微抽,“那是云湖汽车厂的杨书记,他们厂的车子是我设计的,他本人也是我长辈,所以这顿饭是他私人请。再说了,没有合适的理由,哪个单位也报销不了这么多钱啊,野味餐馆的价格您肯定也知道,一桌菜二百多呢。”
项大爷将视线从报纸上挪开,低着头透过眼镜上方的缝隙看他,“真的?”
陈凡脸色一垮,“他们过来省城公干,剩菜带着不方便,我就拿了。本来我还想把剩菜热一下,跟你喝顿酒,算是感谢您为单位宿舍解决了医院这个大难题。既然不信,那算了吧,我拎回家自己吃!”
说完就要去拿网兜。
项大爷赶紧将报纸一扔,双手抢过饭盒,咧嘴笑道,“你拎回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住招待所,哪来的炉子给你热?”
随即起身便往角落里走去,“正好,我这儿就有煤炉子,还有大砂锅,咱来个一锅炖,完了往里加点土豆,喷香。”
陈凡咧嘴直笑,“行啊,那什么,我再去弄瓶酒,就在这儿喝,还不耽误您工作。”
项大爷一边忙活,一边回头说道,“弄瓶酒?上哪儿去弄?又去何主席办公室顺手牵羊?”
陈凡立刻严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项大爷将一个大砂锅用水涮干净,打开饭盒便往里倒,笑着问道,“那去哪里弄?”
陈凡干咳一声,“许姐负责对外接待,她那里应该有。”
项大爷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过头继续倒菜,“就知道你小子没憋好屁。”
随后指了指窗台下的那张桌子,“下面柜子里有两瓶西凤酒,待会儿就喝那个。”
陈凡弯腰看了看,将下面的柜门拉开,里面何止有两瓶西凤酒,什么老白干、二锅头、汉汾酒、莲塘高粱酒……,甚至还有两瓶云湖大曲,加起来竟然有十几瓶各种白酒。
他不禁回过头问道,“项大爷,别人集邮,您集酒啊?”项大爷将所有菜倒进锅里,把砂锅搁在煤炉上,再把炉门打开,转身从一个布袋里拿出几个土豆,拿起刀就要削皮。
听到陈凡的话,他头也不回地哈哈笑道,“集什么酒啊。这些都是当年几个老战友,有单位同事过来办事、托人顺便带过来的,他们在全国不同的地方,送来的酒也就五花八门,好多我都喝完了,就还剩这么些。”
慢悠悠地削着土豆,他转头看了一眼陈凡,笑道,“你要是想喝,随便拿。”
说着指了指煤炉上的大砂锅,“就这锅菜,比那几瓶酒可贵多了。”
陈凡拿出两瓶西凤酒,也是柜子里最贵的酒,笑着说道,“您这柜子里的酒,我可不敢拿。这哪是酒啊,满满的都是您战友的情谊。”
项大爷一听,猛然点了点头,“嗯,这话我爱听,当年我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那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说着便和肖队长、张师父、林师父他们一样,讲起当年战场上的故事,还声情并茂,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陈凡听得也很认真,不时附和几句,让老大爷兴致更加高涨。
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项大爷的脸色。
上午何青生就说过,项大爷的身体里还留着几块弹片,现在看来,确实对身体有很大的影响。
等项大爷讲完一段,陈凡照例恭维了几句,忽然将话风一转,“听说,您身上还有几块弹片没取出来?”
项大爷愣了愣,随即指着自己的身体笑道,“何主席跟你讲的吧?还有4块,都不大,还没指甲壳大,大夫说压着神经,不好取,取得好就没事,主要是背上那一块压着脊椎,弄不好有瘫痪的可能,就留着没动。”
他说着晃动双臂,哈哈笑道,“反正不影响活动,也就随他去了。”
“医生说的有道理,涉及到神经系统,确实要慎重。”
陈凡笑道,“我也是医生,不如我来给您看看?”
别看老大爷说得轻松,如果真的没影响,刚刚那么一会儿功夫,就不会多次露出痛苦的表情。
身上背着弹片,怎么可能不难受,只不过老人家能忍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想帮这位功勋老兵解除痛苦。
项大爷一听,也不迟疑,哈哈笑道,“行啊,早就听说你医术不错,看看就看看。”
说着站起来,“怎么看?”
陈凡也跟着站起身,问道,“您还记得弹片在哪里吗?”
项大爷指着自己的后背,“背上有三块,都在脊椎附近。”
然后指向前胸,“挨着心脏还有一块。”
陈凡眼角微抽,好嘛,都在危险部位,难怪不敢取。
他也不多说,走过去将手放在项大爷指的地方、手指轻轻按动。
陈凡的医术自然不用多说,给姜甜甜看病的时候,复旦几位老医师都甘拜下风,寻脉问诊绝对不成问题。
另一方面,他还是劲力入微的国术高手,尤其是修炼道功之后,对气劲的把握更是细致入微。
手指在背上轻轻按压,借着肌肉的颤动,迅速锁定三块弹片的位置,过了几秒,不禁眉头微皱。
过了一会儿,他又检查前胸。
等检查完,项大爷淡然地笑着问道,“怎么样,你能治不?”
陈凡抬起头,正色说道,“能治,而且也必须要治。”
项大爷愣了愣,问道,“必须要治?”
陈凡点点头,“现在弹片的位置已经紧挨着脊椎,如果再不取出来,随时都有瘫痪的风险,倒是心脏附近的弹片有远离的迹象,正好方便一起取出来。”
项大爷感觉有些迷,“当年给我做检查的时候,可是用机器拍了片的。你就这么一摸,就能摸出来?”
我国早在19世纪末,就从德国引进第一台X光机,1952年,上海精密医疗器械厂、即原华东工业部器械二厂,就研发出第一台国产200毫安医用X光机,安装在中山医院试用。
所以这年头在大医院里面,一些后世常见的医疗器械已经被广泛使用。
项大爷当时作为受伤老兵,自然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拍过X光也不奇怪。
陈凡看着他说道,“您要是不信,最好今天就去医院复查,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项大爷沉吟两秒,忽然抬起头笑道,“好,我听你的,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他回头看了一眼香气四溢的大砂锅,“这么好的菜可不能浪费,万事明天再说。”
陈凡哈哈一笑,“行,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而且动手术之前,还得给您调理一下,要不然危险太大,不好下手。”
项大爷好奇地看着他,“怎么调理?”
陈凡从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棉布包,放在桌子上摊开,笑道,“很简单,针灸。”
项大爷眨眨眼,看了看针囊里密密麻麻的银针,下一秒二话不说,将身上的汗衫脱掉,“扎吧。”
陈凡也不迟疑,拿起一根毫针,缓缓刺入他的背部。
这一次用针不多,只有三根,却用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行针的时候,他还要用劲力透过毫针,将压住脊椎的弹片往外推开。这种行针要非常小心,稍有差池,就会对脊椎主神经造成影响,也就是陈凡艺高人胆大,仗着劲力入微,才敢动手施针,换成其他普通医生,估计没一个人敢动手。
等施针完毕,陈凡将针抽走,项大爷忍不住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哎?哎?竟然不疼了?”
他转头看向陈凡,“可以啊,你这手针灸、还真就神了!”
陈凡将针收好,呼出一口长气,摇头说道,“这才是第一次施针,所以感觉比较好,但也是治标不治本。至少要连续施针一个星期,将压迫脊椎的弹片逼开,给手术创造出足够的空间,然后再动手术将弹片取出来,那才是竟全功。”
项大爷将汗衫穿好,笑得合不拢嘴,“可以啦可以啦。你是不知道,这几块铁沫子,弄得我是一天到晚的难受,白天晚上的睡不好觉,之前也看了好多医生,他们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想到在你手上,就这么扎了几针,竟然不疼了,厉害!你是真厉害!”
他站起身来往煤炉走去,“正好菜也炖好了,我一定要好好敬你两杯!”
陈凡赶紧说道,“那不行,今天起,你不能喝酒。”
项大爷转过身,眼里带着几分愕然,“可是我以前喝酒了才舒服点啊?”
陈凡耐心解释道,“以前没有其他治疗手段,通过酒精的麻醉可以减少痛感,另外喝酒之后血液加速、血脉膨胀,使得弹片活动空间变大、减少对神经的压迫,所以才会感觉舒服。
但是这种方法属于饮鸩止渴,弹片与脊椎的距离更近,就有喝酒的原因在里面。
我刚用针灸将弹片与脊椎隔开,如果这时候喝酒,极有可能会前功尽弃,所以在手术成功、伤口愈合之前,您只能暂停饮酒。”
项大爷满脸失望,“这样啊……?”
顿了两秒,他遗憾地摇摇头,“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