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李安愣了一下。
雷洛语气不变:“重新划分地盘,明面上自然要扶持几个字头出来,我问你对香港岛这边的地盘有没有兴趣?”
“问我,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李安哑然失笑。
前几天报纸上就已经报道雷洛搭上周爵士女儿的新闻,按理来说此时的雷洛应该忙着陪她那位未婚妻,借着便宜岳父周爵士的关系四处走动,没时间来找自己这个一面之交才对。
所以在码头上,李安看到雷洛找过来时才有些意外。
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安能大致猜到雷洛可能是找自己有事。
但对方的话,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的。
重新制定地下规则,划分地盘,以此来管理大大小小的港九字头,规费统一收取。这样一来,街面上嗮马火并的案件减少,警员拿的规费更多,这才是雷洛能坐稳总华探长的资本。
不知道什么缘故,雷洛竟然会心血来潮的问他有没有兴趣?
自己又不混字头。
跟雷洛交朋友也只是因为这是个黑白无序的年代,有个总华探长的朋友,就算是生意上的事也会方便很多。
但也不至于眼皮子浅薄的跟着掺和,最后等着被清算,逃亡海外,老死异乡?
即便是雷洛,成为总华探长,贪足五亿,等廉署成立,还不是要乖乖跑路?
反而此时的港岛刚刚走过二战的阴霾,百废待兴。
那些名动一方的金融大鳄,大多数也都是在这个年代趁势而起,一飞冲天。
自己有人手,有关系,不去生意场上搏富贵,去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除非脑子秀逗了?
“我没有开玩笑。”
雷洛的神色极为认真。
“划分地盘,约束港九、新界大小字头这个事,过几天我会说服上面的警司,获得他们的支持。以你码头上的人手,再有警署的支持,搞定上环至西环,还有湾仔的字头没有问题。
到时候所有的偏门生意也会重新划分,大小字头利益均沾,最大的一份可以留给伱。”
这年头,那些字头赚钱的偏门生意,无非就是那老三样,最大的一份也就是面粉生意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猪油仔,此时也帮了句嘴:
“在码头做搬运生意,哪有粉档挣钱?单是一个上环的地盘就足够那些社团打破头!
更别说除了上环,还有中环、西环,再加上湾仔.哇,做个一年你就发财了!”
李安放下茶杯,冲雷洛笑了笑:
“我不混字头,不捞偏门,对这些生意没兴趣的。”
“那你还抢占码头上的地盘?”
雷洛有点不相信。
李安摇了摇头:
“这个不一样的,码头上的地盘确实是我从那些社团手里抢过来的,但做的却是正经的搬运生意。
以前那些苦力在码头上工,要被工头抽水,狠一点能抽五成,我可是一分没拿他们的。”
雷洛双眉微颦,伸出筷子夹了个虾饺放进嘴里。
慢慢咀嚼的同时,思索着怎么说服李安。
港九字头虽然多,但大一点的字头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探长站台。
而他之前只是簸箕湾的一个探长,和很多字头并没有什么交情。
就算他说服了上面的鬼佬警司,选择剿抚并用的原则,约束字头,同样也要扶持几个代表出来。
第一次和李安在周升的升职宴上认识时,他对李安的印象不错,何况李安手底下也有不少人手,无疑是个不错的人选。
直到把嘴里的虾饺慢慢咀嚼咽下肚,雷洛抹了抹嘴角,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冲李安示意。
“不了,我不吸烟的。”
李安摆摆手。
雷洛为自己点燃香烟,略作沉吟,这才缓缓开口:
“我以前住东头村木屋区,家里过的很清苦。洗碗、擦鞋、卖报纸我都做过,长大一点就去街头拉人力车赚钱养家。
当时考警察单纯就是为了有口饭吃,连那时候给考官的茶水钱都是找街坊同乡东拼西凑出来的。
世道就是这样,从鬼佬到警员,从上到下都贪钱,我就是想做个好警察都做不到。”
雷洛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差佬又叫‘差人’,跟古代的衙役一个档次,在40年的时候并不算是体面工作,工资低也很累。
但对于雷洛这种新移民来说,起码能按时发薪水,吃饱饭,于是他丢下人力车进入警队。
鬼佬的殖民方式是以掠夺经济利益为主,至于社会问题,力求一个‘稳’字。
当时,社会分三层。顶层的是住在山顶,坐着轿车,和本地人几乎毫无交集的鬼佬。中层是鬼佬扶持的勋贵、买办。最底层则是华人,以及维持社会治安,稳定殖民体系的警察。
在当时的整个殖民生态链中,差佬的地位并不高,平日能找商家小贩打点秋风就不错了,至于所谓的规费,那是想都不敢想。
巡逻时,遇到火并这种事,被势大的字头围殴追打也是常有的事。
并不是现在这般,薪水高又有规费拿,是平民的第一选择。
雷洛吐出嘴里的香烟烟雾:
“跟你聊这些,我是想说,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看,就连那些鬼佬,最早都是靠着打家劫舍做海盗起家,就连这里不一样也是由他们做主?
赚钱嘛,不用分那么清,混不混字头捞不捞偏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安笑了笑,拒绝道:
“如果我真的想做这些生意,早把肥仔超和骆驼鼎扫出城寨了,就算是抢下他们的九龙的生意也没有问题。我现在做正当生意的,除了码头上这十几家报纸档,还有其它生意。”
看到李安态度坚决,雷洛一脸无奈,也不再勉强。
“你不同意,那我就不提了。不过话说回来,送上门的钱不赚,还拒绝的这么干脆。我有些好奇了,你那些正当生意能赚多少?”
“总不会有粉档赚的多就是了。”
李安打趣了一句。
端起茶杯,这才发现茶水喝完了,他起身准备去拿茶壶,猪油仔却是先一步起身,替三人沏上茶水。
“谢谢。”
李安习惯性的道了声谢。
“那你还有钱不赚?”
李安拒绝的这么干脆,雷洛确实有些好奇。
但显然李安并不愿多说,他啜了一口茶水,只是含糊的回了一句:
“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嘛。”
“.说的也是。”
雷洛点了点头。
李安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是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来找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一定.”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李安都是平稳的接过话题。
直到吃完茶点,雷洛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还要回警署处理点事情,就先走一步了,下次我请你饮茶。”
“好啊。”
李安咧嘴一笑。雷洛打开车门,上了车,跟在身后的猪油仔紧随其后坐到驾驶位上,汽车轰鸣离开了码头街。
“洛哥,去哪里?”
雷洛闭目仰倒在座椅上,掐住眉间按摩了一会才开口:
“去尖沙咀吧。”
“好啊。”
猪油仔点了点头。
踩下油门,汽车越过街道两旁的建筑一路飞驰。
良久,见雷洛没说话,猪油仔率先打破沉寂:
“洛哥,李安不答应,香港岛还有其他人嘛。大灰熊、曹雁君、还有联公乐的人,都可以的嘛。”
雷洛睁开眼睛:
“大灰熊是颜童的人,他现在又调去了湾仔,长乐社的曹雁君态度就不好说了。”
“洛哥,你这么一说,那就是没人选喽!”
猪油仔也是有些头痛,他顿了一会儿,又说:
“还有九龙的肥仔超、公仔强这几个家伙,都是颜童的人。”
“九龙的倒是没关系,没了颜童,他们肯听话就给他们留一口吃的,不听话就找人顶了他们。主要是香港岛这边.”
说到最后,雷洛皱起了眉头。
猪油仔也是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
雷洛整个人不由前倾,头嗑在靠背上,他伸手扶住靠背坐直身体,问道:
“怎么了?”
“就是突然想起两个人。”
猪油仔歉意的笑了笑,踩了一脚油门。
“洛哥,福义兴的王佬吉知道不?”
雷洛点点头:“知道,九龙经营字花档的嘛,不是被金牙驹做掉了吗?”
“他那两个干儿子最近大出风头,干掉金牙驹拿下石塘咀的地盘,在西环搞起粉档的生意不说,又经营字花档,还成了澳,门‘赛犬’在港九外围的大庄家,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雷洛顿时来了兴趣。
他摩挲着胡茬,思索了片刻:“可以找个机会见一见。”
汽车一路飞驰来到中环码头,等了近半个钟头,缓缓驶上渡轮。
这条航线可以直达尖沙咀的九龙角天星码头。
不过,这种往返于九龙和香港岛的渡轮一般到晚上八点钟左右就停运了,赶不上的只能等到第二天。
尖沙咀警署门口。
下了车,雷洛和猪油仔进到警署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从二楼下来的颜童。
两人目光对视,颜童冷哼了一声。
“这么快就过来,你这是等不及了?”
雷洛也不生气,笑容满面。
“颜爷,这可是你自己要去湾仔的,又没人逼着你去,用不着这么大火气吧?再说了,湾仔和尖沙咀油水都差不多,你就是调过去一样不会少捞钱。”
颜童咬牙切齿:
“你这个软饭王,别以为搭上周爵士就真的能一飞冲天,坐上总华探长的位置?”
雷洛哂然一笑:
“能不能坐上总华探长?这个就不劳颜爷费心了。”
“那我们就走着瞧喽!”
颜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雷洛。
“你以为你调来尖沙咀是好事?我看你能坐安稳几天?到时候别当两天探长就被调走了?”
雷洛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放心,肯定不会。”
“那可说不准……”
说完,颜童和雷洛错身而过,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警署。
而另一边,李安在送别了雷洛后,出了茶楼就沿着码头街往报档走去。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路边摊位小贩的吆喝声彼此起伏。
李安不慌不忙地在三个报档转了一圈之后,踌躇了一会儿,这才来到二号码头。
这个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正是吃饭歇息的时候。
李安来码头时,三江水坐在凉棚内,只穿一条单裤,赤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腱子肉。
他手上端着一个铁饭盒,瞥了一眼走过来的李安,埋下头又扒了一口饭菜。
“师兄。”
李安抽了条凳子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喝了一口。
三江水头也没抬,嘴里咀嚼着饭菜,含糊说道:
“我还以为你在城寨被人打死了呢?”
李安明白三江水是埋怨自己瞒着他,一个人跑去城寨的事。
当时知道这事后,三江水还特意跑去城寨,只是那时候同乡会的事情已经解决,对方斥责了他一番这才离开。
所以李安也不在意三江水的语气,笑呵呵地说道:
“去城寨之前我都是带着军叔他们的,怎么会有事?”
“你以为带几支枪就万事大吉,吃定同乡会了。
要不是我刚好去六号码头,听到侯世杰和伍世豪这几个扑街说到这事,那你不是准备一直瞒着我?”
三江水闷闷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你是我师兄嘛。”
李安打了个哈哈。
听到这话,三江水停下筷子,抬头瞪了李安一眼。
他张嘴准备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最后只是问了一句:
“吃饭了没有啊?”
李安摸了摸半饱的肚子:
“没有。”
三江水四下看了看,招呼旁边一个青年。
“阿华,你去码头街,给他买份吃的过来。”
李安顺杆子往上爬:
“好久没吃狗仔粉了,还是帮我带一份狗仔粉过来吧。”
“你嫂子没出摊。”
三江水打断李安,对青年说道:“给他买碗肠粉。”
青年起身就离开了。
“你嫂子最近一段时间在家里有事。”
三江水扒了一口饭,又说:
“下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恭喜啊师兄。”
李安衷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