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凤姐姐!”
耳边响起了子祈的尖叫声,刺碎一片绝望的恍惚。
百里九歌从满是恐惧的世界里,找回点意识,转眸望向子祈,想对她说话。
自己该说什么呢,遗言吗?
可是该留些什么遗言呢?这会儿竟是除了墨漓,什么也想不到。那么,便只能将墨漓托给子祈他们了。
所以……
“子祈,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墨漓的身体,晋国那三年一开花的九色灵芝,现在差不多要开花了。希望你们能帮着墨漓找来,这样他的身体能好很多。”
“另外,天气稍微冷一点了,我就会在榻下放个炭火盆子,给他取暖。子祈,你和小容一定要记着。”
“还有,我之前在墨漓的锦缎里缝了些炽火草,子祈你记得换新的,能常保暖。还有墨漓有时候熬夜,你一定要狠狠的训斥他,让他准时休息。”
明澈的眸子在言语间,被洗涤得万分柔和,像是水一样悠远的流淌着,仿佛能够流淌到那个人身边,与他依偎在一起。
百里九歌仰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到不了塔顶啊,就这么送命了,也不知道后面的几层,子祈一个人能不能度过。
心中,真的好遗憾,遗憾的感觉像是洪水,令她窒息。
然而……
百里九歌明媚的笑了。
虽憾,无悔。
她不后悔,永不后悔,即使是此刻要迎接避无可避的痛苦死亡。
百里九歌闭上了眼睛。
却直至此刻,她才如梦初醒,震惊的意识到,从那虫子扑到自己身上的一刻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与子祈也都说了这么多……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没事?!
“黑凤姐姐,你看!你……快看!”子祈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
百里九歌低头,瞅着自己的胸口处,惊见那条虫子居然还趴在那里,不仅没有钻进她的体内,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般,在痛苦的颤抖着。
然后,它终是挫败的跌落在地,仿佛是受了很重的伤,无力的蠕动。
这到底是……
百里九歌仍怔怔的望着胸口处,小手抬起,怔愣的贴上了胸口,一点点的,朝着蛊虫方才粘着的地方摸去。
摸着摸着,小手停住了,感受到掌心之下是一块硬硬的凸起,有暖暖的气息透过衣衫,传到掌心。
这刹那,百里九歌怔了、亦痴了,不知是跌落哪一方千丈软红,只知道萦绕在心头的是满满的感动和思念,那样强烈、那样温暖,捂得她的心充满了暖意,甚至捂热了她的眼眶,令晶莹的清泪从眼角渗出,如涓涓细流。
“墨漓……墨漓……”
百里九歌哽咽了,小手伸进了衣襟,颤抖的取出了他送她的那一半双螭纹璧。
这玉璧,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许她一个人,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那时他说:玉本就是压邪之物,这双螭纹璧更是如此,在危难之际,能使人逢凶化吉。
玉的浩然正气……方才,正是这玉的浩然正气,才逼退了那般凶煞的蛊虫,救了她一命!
“墨漓……”唤着他的名字,百里九歌将这一半玉璧紧紧的贴在心口。
玉中散出的暖暖气息,宛如是一双强大的臂膀,将百里九歌的身子环抱住,为她遮风挡雨,强大、却又是那般温柔的,为她一点点铸就一个安全幸福的世界。
纵使如今的他陷入了那样的境地,可即便她远在九死之塔,他却还是在守护着她。
百里九歌哽咽着擦去了泪水,双手握紧了玉璧。这一瞬她笑了,那笑容明亮的宛如黎明时的第一道曙光。
“墨漓,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守护我。”
她笑着,吻了吻这半块玉璧,用着比宝剑更坚决的语调说道:“有你在,我一定会平安回去的,你等我!”
再度抬眼,望向灯火阑珊处的楼梯,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还藏着其他的蛊虫。
百里九歌紧紧握住双螭纹璧,无畏无惧的朝前走着,一如在朝都的刑场上时,毫无畏惧的将免死金牌甩在面前。
忽然间听见凄厉的惨叫声,百里九歌驻足,望着不远处,那条被玉璧压制了的蛊虫,再度恢复元气,扎进了一个男人的身体里,疯狂的吃食。
那男人正是方才推了百里九歌挡死的那个,此刻他叫得撕心裂肺,半盏茶的功夫,一半的血肉和脏腑就已经没有了。
“救、救我……”那人潜意识的嘶嚎着,在极度痛苦中失去了意识。
百里九歌沉重的呼了口气。救他?事已至此,已经没法救他了,只能让他死的少一点痛苦。
她挥手,洒出了灭蛇的药粉,那人被药粉淋了一身,整个人连着身体里的蛊虫,一起化成了脓水残渣。
“呕——”有人作呕的捂住了嘴。
可百里九歌却再度行程,朝着楼梯走去,头也不回的对着那化成脓水的人说道:“原本一开始我还要替你洒药的,却因为你动了歹念,推我挡死,才导致这个后果。当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就这么一步步走去,直到楼梯近在眼前时,耳畔,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嘤咛声,像是女子的幽咽。
百里九歌下意识的严阵以待,冷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楼梯后似是躲了个人,被百里九歌的叱喝吓到,发出“呀”的一声,接着如履薄冰的探出半张脑袋来。
周围灯火昏暗,也就衬得那双眼睛分外明亮,还含着泪滴,晶莹剔透。这让百里九歌蓦然想到了河洛国的国宝沧海月明珠,据说便是这般晶莹、明亮。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百里九歌问道,心中保持着警惕。
那人终于走了出来,因着胆怯,两只手一直捏着两边身侧的衣角,睁着一双明亮带泪的眼睛,缩着脖子,怯怯看向百里九歌。
百里九歌诧然。是个小姑娘?仔细一看,却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衣服上的花纹有点像是……
“湘国人?”这是百里九歌的第一感觉,眼前女子衣服上的花边,有湘西巫罗的味道。
女子胆怯的反问:“你们是……谁?”
这会儿子祈已经跑到了百里九歌身边,气势汹汹的喝道:“你是哪路人,先把名儿报了!”
“我……呜……”女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呢喃:“寒……寒蝉。”
“寒蝉?你的名字吗?”百里九歌问道。这名字,有点特别。
女子点点头,“是的,我叫寒蝉,你们是阴阳家的人吗?”
子祈嘟着嘴,把女子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遍,手叉着腰,喝道:“你问我们是谁我们就要告诉你吗?子谦师兄说过,在敌方阵营里要是突然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多半是敌方故意设置的卧底。我们七花谷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管你想怎么卧底啦,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就好了!”
百里九歌有点无语。子祈啊子祈,没问出人家的来路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的来路给说了?
罢了罢了,百里九歌只得道:“我们要去塔顶,找一个人。此处机关重重,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寒蝉伤心的哭道:“是我爹。我爹是阴阳家的人,他为了追求教义,不要娘了,还把我也抓进塔的第九层,让我也加入阴阳家……可是我不想,于是就从上面逃下来了,然后就……碰到了你们。”
这话也不知是哪里有问题,竟是令子祈整个人狠狠一僵,这刹那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眸中,顿时涌出了浓烈的潮水。一种来自过去的怨恨和悲伤,从子祈的身上扩散开来,也震动了百里九歌的心。
“子祈,你怎么了?”忙问。
子祈转过半面脸来,僵硬的唇角,勾起一道伤心的笑弧,道:“黑凤姐姐,我们继续上去吧。”
不等百里九歌询问,就又问那寒蝉:“你刚才不是说你是从塔顶溜下来的吗?那就赶紧把上头几层的机关和我们讲清楚,不讲清楚我就当你是阴阳家的卧底,拿命凝十线招待你!”
寒蝉凄身一抖,像是还从没有遇见过子祈这样性情怪异的人,组织了好半天的语言,才理顺了自己要说的话。
“往上去是第五层,那一层……什么也没有。然后是……”
“等会儿!”子祈立刻打断了寒蝉的话,反问:“你说第五层什么也没有?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子祈。”百里九歌拍了拍子祈的肩膀,接着对寒蝉道:“你先把话说完。”
“哦,好的。”寒蝉下意识的远离了子祈一些,继续说了下去。
“第五层真的是空的,没有任何机关……第六层的楼梯被一面火墙挡住了,那一层不危险,但是得破解了火墙才能前行,你们记着用推演八卦的方式,就可以了……第七层和第八层,都是考验意志力的,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要是意志不坚定,很可能会丧命的……然后第九层,就是塔顶了……”
这么说来,她们便是已经将这九死之塔登了一半了吗?
这个认识,让百里九歌心中涌出淡淡的喜悦。
还好,这九死之塔只有九层,要是跟朝都的折月楼一般有十九层,那就太浪费时间了。照寒蝉说的,要是第五层真的什么也没有,那么不就只剩下三层,就能杀到那个珑儿身前了吗?
红袖下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紧紧的,就如钢铁般坚决的心意和斗志。
百里九歌感激的在寒蝉的肩上拍了拍,大咧咧的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不管你之前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你肯告诉我们楼上有什么,我就十分感谢你。今日算是欠了你这个人情,来日我若还活得好好的,再见到你了,定要涌泉相报!”
言罢又问:“倒是你一路跑下来,是定然不会再上去了,你要自己一个人往下走吗?下面的机关太危险,三楼的那个天玑迷阵,还有二楼的老鼠池,你要如何过去?”
“我……没事的。”寒蝉小心的说着:“我虽然不是阴阳家的人,但是毕竟在这座塔里住了些日子,是不会被机关伤到的。”
百里九歌明白寒蝉的意思,这座塔里的机关是用来对付外来人的,内部的自己人,肯定不会碰到机关,或者每到一层,都会先将机关关掉。也怪不得她孤身一人,能自己溜下来了。
这会儿望了望身边的子祈,竟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眼底还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百里九歌想了想,索性拉起子祈的手,给她打气:“走了子祈,刚才不还是你催着我吗?怎么这会儿又发上呆了?”
她笑着,明媚的笑容渲染了子祈,不觉间,子祈随着百里九歌的脚步,两个人一起上楼去了。
边走,百里九歌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但已经过去的事终究是没办法的,人总是要朝着前面看不是?我们可都是你的好朋友呢,会一路支持着你的。”
“黑凤姐姐……”子祈眨眨眼,泫然欲泣。
登上了盘旋的木楼梯,两个人到了五层,身后那些男人们也都跟了过来。
果然和寒蝉所说的一样,这五层灯火通明,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正中央,歪歪斜斜的立着一张木牌子,那牌子上还写着黑色的字。
有人将上头的字读了出来。
“敬告所有侵入者们:对于你们能够活着看到这块牌子,本塔的主人表示很震惊。因体谅你们现在一定害怕的急于缓解,所以将第五层设置为休息区。亲爱的侵入者们,便请抓紧这美好的时间,好好休息吧。或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休息了。”
当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这阴阳家在搞什么名堂。
子祈更是恼怒的脸都绿了,指着牌子大骂:“这到底是体谅人还是诅咒人啊!黑凤姐姐,你说这九死之塔的主人是精神有毛病吗?就是那个珑儿吧,变态一个!”
百里九歌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木牌子上移开,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张扬,宛如天音,竟是那般率性恣意,那般酣畅淋漓。宽大的袖子无风自摆,百里九歌纵笑着,无视男人们朝她投来的诧异目光,只挺胸昂首,望向上方。
嗤道:“九死之塔的主人,我也有些话要敬告你。纵然你设了这一层想给人缓解恐惧,可我百里九歌,从头至尾都不曾惧怕。你高高在上又怎样?还不是庸人自扰!我笑你可怜可悲,竟是不知道,什么叫作一往无前!”
这般大笑着,眉目间有着冰冷和坚定,却又是那般恣意无邪。
百里九歌一扬袖,毫不客气的以袖风粉碎了那张木牌子,在噼里啪啦的木块零落声中,走向旁边的一扇窗。
立在窗前,看见的是死亡森林的阴暗森凉,天色晚了,外头已经入夜,整座塔都被黑暗捆缚其中。
百里九歌笑着,心里知道,生活在这座塔里的人是不会明白,光芒,本是存在于心中的。
“黑凤姐姐。”
子祈走了过来,说道:“黑凤姐姐,你饿了吧?我身上刚好带了些干粮,一直没有拿出来的,今天能派上用场真的是好棒啦。”边说,边拿出一张小圆饼,掰了一半递给百里九歌。
这饼也不知道放了几天,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看着就知道很难吃。
但百里九歌毫不介意,拿来就咬了一口,狠劲的嚼着,好不容易终于咽下去了,畅然笑道:“谢谢你啊子祈,你看这窗子还挺大,就是外面的景致太单调,实在没什么看头。”
说着又嚼起下一口,这会儿想起什么,便大喇喇的边吃边问起来:“我以前听墨漓说过,从前在昙花谷的时候,他经常给你和小容做饭。那时候我还觉得你俩差劲欺负病人,不过现在想来,那时候你们年纪还小吧,想来墨漓是把你们当小孩照顾了。”
提及旧事,子祈的眼底闪出淡淡的怀念,她再度找回了活力的状态,说道:“是啊,子谦师兄比子清师兄小了五岁,我又比子谦师兄小了四岁,所以对我来说,子清师兄不仅是手足,而且更像是长辈啦。”
昔年的那些点点滴滴,不断的涌现在脑海,眸光里越发淬了怀念的情怀。
“我小时候总做恶梦睡不着觉,都是子清师兄弹琴安定我的心神,我才渐渐好转啦。春天柳树发芽的时候,他还带着我和子谦师兄插柳,告诉我一棵小柳树长成大柳树要经过风吹雨打很不容易,所以一个小孩要长成大人也要几经历练才行。”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子谦师兄到处云游也不带着我,子清师兄回了周国,只剩我和师父在昙花谷里待着。我每天练功结束,都会去看看当年我们三个一起栽的那棵柳树。不知不觉间我及笄了,那棵小小的柳枝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说着说着,终是有些无奈的叹了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是能回去儿时的日子该有多好,只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