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长街空旷而干净,见不得半个人影。
道路两旁偶有星点的灯火,朦朦胧胧,隐在风雨之中。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缓步而行。
雨水像是刻意避开他一般,化为雨帘在他身周落下,任由他渐行渐远。
顾小年走的很慢。
一路疾行来神都,还未适应如何走路,如何走不是土石沙砾构成的青砖与石板路。
彼时心情急切而欲放声长啸,觉得一朝脱困便有千百件事情要做,可当真落脚神都,一切俱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他有些累了,亲朋长绝,十年困苦,若不是有仇恨支撑,他恐怕早已心海枯竭,神魂消亡。
他本是想杀诸葛伯昭的,今夜雨骤风急,天地晦暗,正是杀人的最好时候。
可自己十年磨砺的这口心中之刀,不是用来杀他的。
诸葛伯昭虽未看出自己武道真意,却‘看见’了这把刀,他怕这一刀会斩向他,所以他从心,没有请出那把冥刀生死相较。不然的话,便是自己今夜谁都没见,直接去了神侯府,然后,于情于理,那里都该成为自己的归墟之所。
而诸葛伯昭也会彻底断送武道之基,留一身残伤,余生便要在压制刀意中度过。
为什么没有先去见柳施施,顾小年也没有想明白。
不是不喜欢,不是觉得拖累,只是当他自葬魔岭爬出,除却飞鸟入青冥,游鱼归海之外,便有执念难消。
比如找出真相,为顾昀报仇,又比如找到那个人,为自己做个了断。
但他不会依赖于自己枯坐时闲暇的猜想,所以才会想要去问明白真相。
从诸葛伯昭那里,他得到了明示,那就是事情真的是宫里的人定下的。
那么,他现在便要去找那两个女人,哪怕其中一个,当初想通时是如此错愕。
也顺道,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
……
“你快点!”
“这么大的雨,你急什么?”
“屁话,要不是这天气,怎么好干活?”
三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檐下快步而走,他们各自背了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边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一边疾步往内城门方向而去,明显是想出城。
然后,便看到了长街上冒雨走来的那道身影。
“真晦气,那边有人!”
“怎么办?”
“他都看到咱们了,做了他!”
三人相视一眼,将麻袋放到墙边,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真气加身,雨水自然而落。
他们抽出了腰间的短刀,靠了过来。
他们虽然觉得这么大的雨竟然还有人在这街面上晃,肯定不是一般人,但又觉得要真是高手的话,谁会闲的冒着暴雨,大晚上在外面瞎晃悠?
走的这么慢,赏雨呢?
三人都是一流高手,此时也不惧什么,踩着地上如溪般的水就过来了。
然后,靠近了便看到了那条狰狞的龙蟒,黑夜下,鲜红近墨,眸光冰冷。
三人心头登时一凉。
一道炸雷,照亮了宽敞的街。
他们看到的是那张苍白干瘦的脸,上面不沾雨水,只点缀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眸子。
顾小年从他们身旁缓步走过,然后便是重物落地的溅水之声。
这几人是神都地下帮派做黑活儿的,也即是专门往外送尸的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帮派的,但既然用三名先天境的武者来运尸体,那想来他们的势力、所杀的人、暗中的图谋必然有些门道。
不然直接用化尸水之类的东西毁尸灭迹也就罢了,而一般这样往城外或是外城某个地方将尸体一丢的,除了不入流的苦力干黑活,就是想要做些嫁祸的名堂。
当然,顾小年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
他们动了杀心,所以他看了一眼。
他脚步很轻,看着这以往看过多次却依旧陌生的神都。
……
皇宫在雨幕下犹如新洗,瓦楞间水流如瀑不绝,值守的军卒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因雨夜而有所懈怠。
顾小年这么看着,然后衣袂一震,飘然飞了进去。
有军卒偷着打了个哈欠,用手弹去了肩甲上的水珠,对从其身后飘过之人并未察觉。
一队队持戈按剑的金吾卫丝毫不惧雨势,任由雨水冲刷己身,铿锵巡视。
他们并非不能外放真气挡雨,只是这样会影响那些守将统领的判断,感知本就因大雨而受到影响,若真气波动一多,便更难分辨。
顾小年落身殿顶,脚踩那正脊上的脊兽螭吻,身后无边黑夜,面前灯火隐现,头顶墨色云层翻涌如龙,四面八方皆是风雨。
一滴雨从眼前落下,他目光随之而动,微微眯眼。
这雨上并无真气,却有另类的奇异波动,类似一种精神秘法的远距离投射,并无杀敌伤人之效,只是一种监察手段。
顾小年如今已是立意宗师,武道真意虽不在感知一道,但自身先天一炁和奇门之法对此并不陌生。
如今大内,明面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便是那位有‘大周第一强者’之称的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可此人武功走刚猛一道,大开大合,并未从锦衣卫情报或是听闻中说他还懂此等大范围的精神秘法。
当然,这或许是一种隐瞒,但顾小年更倾向于宫中还有另外一位宗师强者。
也即是所谓的大内供奉高手。
他并未斟酌太久,几个呼吸之后,便身若飞鸿,朝着那座记忆中的宫殿而去。
内炁而出,本该无铸刚猛,忽而轻柔如缠绵春雨,任凭那些带着疑似精神感应的雨水落下,不见丝毫反应。
……
外面的风雨再大,大殿里的光依然很亮。
周衿站在铜镜前,手里拿着鲜红的氅衣在试,早已成熟长开的眉眼里多是轻松和欢快。
明天是她的生辰,而且肃王旧伤复发又年事已高,大权已经交给了其孙周锦深封王的四位皆是绝顶高手,而其中以肃王和靖王最为年长,如今皆已有七十多岁了。
而周锦深与兵部尚书甘拓之子、如今的不良帅甘行煜是把兄弟。后者,则是先皇遗诏中对朝中百官唯一提及提拔之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上官容儿从一旁走来,端着宵夜吃食,此时看了,摇头失笑。
放下托盘后,她开口道:“虽然北凉王以抱病推诿,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但其弟应凉玉与诸葛神侯交好,可以说得他相助已然足够。”
周衿转了转身子,将氅衣上的绣花抚平,“靖王那边呢?”
上官容儿蹙眉,“太渊王与靖王素来不睦,此事他亦无法帮咱们劝说,可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靖王府,而且......”
“而且什么?”周衿回头看她。
上官容儿叹了口气,“而且,他手下的将领多在南梁和西蜀定居,不思中原,且隐隐以那镇南将军容宸为首。”
听到这个人名,周衿的脸色不由沉了沉,美艳娇俏的脸上出现一抹冰冷。
她与容宸并无接触,心中反感的却是那个叫做容清儿的女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出言顶撞自己的贱人!
想到她,便会想到那个男人......
周衿一下伸手,抓紧了身上这件鲜红的氅衣,手上用力,渐渐便是布匹难听的撕裂。
她一把将之扯下,甩到了地上。
“武学或是金银等物,只要他们开口,宫里有的,尽管拿去用,本宫倒是不相信,他们会不动心!”
上官容儿闻言一颤,知道她说的是靖王麾下的将领。
只是若要收买,花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先前已经在周锦深那里支出了不少,周锦言那里已经知悉,若现在再有动作,恐怕他必然不会干休。
说不得,便会不顾她们经营的势力和朝中阻挠,硬下杀手,鱼死网破了。
可看着周衿泛红的眸子,上官容儿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同时,她心中暗自叹气,自从那个人死后,对方真的变了太多,虽然更多的是越来越像先皇,但心性却更为狠辣无情,自身性格上的缺点被一下放大。
“陛下,不知您当初这步棋,是好还是坏。”
上官容儿想着,这般将一个多是单纯天真的人强行揠苗助长,她很难去想以后会怎样。
而在这时,周衿冷着脸坐到了案几之后,看着食盘中精致可口的点心,一下失去胃口不说,竟还有想要将桌案直接掀倒的冲动。
她鼻息略重,刚要有动作,便听得一道微哑冷淡,而又莫名让人浑身泛寒的声音。
“浪费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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