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的中心医院的普通病房里,六个人一个房间,白墙壁白灯到处都是穿着蓝杠杠病服,咳嗽得死去活来的人以及愁容惨淡的病人家属。
于小山的妈妈是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有离开过c城。
五号头,穿着一件纯棉的暗红色碎花的衬衫,头发灰白相间,面色有那种劳动人民特有的透着光亮的健康的红,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比较多,看上去较实际年龄更老一些。
老爷子已经苏醒,嘴边还挂着氧气罩,手上仍然被打着几个小时没间断的输液针。
如果你们看见于小山他爹的长相,就能判断出于小山到老了啥样。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身材,手跟脚的比例都一模一样。脸上线条犹如刀凿斧刻般坚硬,一眼望过去硬汉一个。
于小山爹妈感情很好。60多岁了一聊天还能叨叨一宿,有时候于小山回家偶尔陪他们一天,半夜半梦半醒就能听见他爹妈一个劲小声叨叨叨,叨叨叨。整得他老无奈了经常抗议:“爸妈我好容易回来一天,你俩有啥话不能跟我说,又聊一整宿。”
印象中父母很少吵架,这辈子他爹只对他妈动过一次手。在他妈妈更年期那几年,每天脾气怪异到于小山都绕道走,生怕哪句话哪个眼神又触碰老太太雷区,她能在你耳边叨叨好几天。
有一次实在给老爷子整烦了,怼了老太太一杵子。于小山回家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告状:“告诉你啊,你爸今天跟我动手了!我这膀子现在还青着!”
于小山问他爸,他爸闷头吃饭不吭声。等吃完饭了老太太要收拾碗,老爷子扒拉老伴儿一下:“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今天我洗碗。”
要知道他爹这一生可能就洗过一天碗。傻子都能看出来老头儿后悔了,但是死犟着不吭声,更不会认错。
于小山小时候没少惹祸,老头老太太没读过书,不会教育孩子。小学有一次同学把于小山揍得鼻青脸肿,回来他爹问他咋了,他说被同学揍了。
他爹不但没安慰他,拿着扫帚又揍了他一顿,边揍边骂:“你个完犊子的玩意儿,打架都打不过别人!”
后来又被同学欺负了,于小山怕回家挨揍,拿着农村烧火炕的炉钩子直接把欺负他的同学后脑勺开了个巨大的口子。
回家又被他爹打了个半死,边打边骂:“你个小王八羔子,打架没轻没重!炉钩子能往人家脑袋上削吗?出人命了怎么办!跟你有啥仇你这么打人家!谁家孩子不是妈生爹养的!”
打完他老两口拎着一麻袋钱去医院赔礼道歉看望被开瓢的小同学。那时候爹妈有地,用一大片地建了200多个小鱼塘,全承包出去了。手头有点自己的小钱儿,由于小时候的于小山总惹事,老两口那点积蓄基本全花在他身上了。
后来于小山赚钱了,亲戚朋友只要找过来,他爹妈好面子会让他借钱,帮忙找工作,这对于小山反正也是举手之劳,渐渐地在家族中有了很高的威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父母都上了岁数,跟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就是盼着孩子能经常回家吃饭,能早日成家立业,能幸福平安。至于能不能给父母带来脸面,带来荣耀,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必须实现的事。
此刻,老太太正坐在老头儿床边儿握着他的手——两只手都布满了老茧,但却厚实有力。老头儿被氧气罩压着没法说话,只用大拇指来回摩挲老伴儿的手背,试图用无声的语言安慰她。
小城带着于小山推门进了来:“妈,爸,我把这个瘪犊子给你带过来了。”小城从小经常去于小山家里蹭饭,养了一辈子鱼的老太太做鱼做得天下无双。时间久了,老两口也拿小城当儿子养。
于小山看见他爸这样儿,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了一下,汩汩地往外冒血。
小城纳闷地问了一句:“老爷子不就是心脏有时候不太好吗?为啥住进来肿瘤科的病房啊?而且不整个特护跟普通病房呆着干啥?我去给办特护去!”
于小山他妈冲小城拼命使眼色,小城眼尖,瞄到了赶紧闭嘴不吱声。
老太太站起来拽住儿子往门口走:“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城走到床边儿回头道:“你们母子俩先聊,我来照顾爸。”
一到门口,老太太的眼泪刷刷地流,止都止不住。
于小山慌了:“妈,到底咋回事?”
他老妈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小声抽搭了一声又憋回去了:“走,去那个走廊拐角,在这你爸能听见。”
“小山,你爸刚查出来的……肺癌……晚期……已经开始转移扩散了……呜呜呜呜……”
肺癌……晚期……这四个字像晴朗的天空忽然滚出来个大火球,滚到于小山身上,刹那之间从头到脚全部烧透。
那一刻他不知道应该用啥样的面部表情去在他老妈面前掩饰他猝不及防的崩溃。在于小山的世界里,父母是最不让自己操心的。啥时候回去啥时候在,感情又好,身体又健康。
他长大之后没再跟父母顶过嘴,说啥是啥,要啥给啥,当然他父母除了为了面子让他给别人一些东西,其实自己从来不管他要啥。
对于肺癌晚期这件事,他想都没想过,他觉得这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半年有了孟串儿,基本就没回来过,平日里隔三差五打个电话也就是我爸挺好的?你挺好的?我挺好的放心吧!
他机械性地,傻不愣登地一下一下拍着老太太的肩膀。他有点懵,脑子里还在转着“肺癌”这两个字儿,肺癌是啥??怎么会得肺癌呢??老爷子前两年刚在老太太的劝说下把烟戒了,都戒两年了为啥是肺癌????
于小山他老妈还在继续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吴鹏……吴鹏那孩子原来瞅着挺好,不知道现在为啥变成这样儿……他这几个月来家里好几次了,说……说你欠他一千万,拿合同给我俩看……”
“我俩也看不懂……就找咱村东头那个老田头的当律师的儿子给看了一下……吴鹏说……不给钱就让你坐牢……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指定遇到麻烦了……怕我俩担心瞒着我俩……你爸偷偷给你还了一百多万的利息了……现在咱家没钱了……”
“今天凌晨……你爸跟我正睡觉……吴鹏找一群人过来砸门……说……说如果你再不出现,就起诉你,判你无期……你爸气不过说要报警……吴鹏就阴阳怪气说上咱家要债也没打也没骂,还说你爸没本事……所以连带着你也……有本事借钱没本事还……”
“你爸心脏病犯了……来医院做检查……医生意外查出来肺癌……还是晚期……小山啊……你到底为啥欠人家吴鹏钱啊!你是不是出啥事了啊……呜呜呜呜”
……
于小山的脑瓜子嗡嗡作响,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看着他老妈的嘴唇一动一动不断蹦出句子,那些字他都认识,但是后来说了些啥他都不再记得。
思维深处像是有一道厚厚的墙,把他跟外界隔绝起来。他知道老妈在哭,还知道老爸得了可能必须要死的疾病。
整个人在一片龙卷风的风眼上,周围一切模糊不清,但是所有的感受都被狂风卷上天,不断飞快盘旋,升腾再升腾然后又都砸过来,于小山避无可避。
吴鹏,这个名字逐渐清晰,放大,巨大,变成一坨丑陋的、恶臭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又像鼻涕又像屎的东西横亘在于小山的世界里。
他想把这个名字砍碎,对!砍碎!只要把这个名字剁成碎片,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
老太太正说着,于小山转身走了。
“小山你去哪啊!小山!!小山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