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在方才还是从容不迫,万事万物,尽在我手中的姿态。
可是转眼之间,这一副具备有镇定和嚣张,‘你能奈我何’的神色就凝固在了那张脸庞上,院子里面燃灯道人提着一把扫帚平静扫地,身穿白衣白裙的女子安然坐在先前的台阶上,双手叠放在身前,眸子清亮,扫过了——
‘不争气的兄长’和‘同流合污的孩子’脸上。
于是天皇上帝伏羲天尊,真武荡魔大帝的身躯都不约而同稍微僵硬了下。
基于伏羲过往的举动和言行。
娲皇自然而然得到了一个结论。
‘孩子’被带坏了。
于是那眸子自然而然落在了伏羲的身上,眼底滋生出一丝恼怒,语气却还是很温柔:“兄长。”
“你回来了?”
明明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可是其中蕴含的味道却是截然不同,青衫男子身子僵硬了下,干笑着一步一步后退。
娲皇道:“兄长,你过来。”
“正坐在这里。”
“我有事情和伱说。”
于是素来没有半句真话,路过一条狗都得给踹一脚踹沟里的伏羲叹了口气。
他老老实实走上前去,道人看着羲皇无比老实,正坐,也即是跪坐在前面,娲皇则是带着些恼怒地让伏羲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毫无疑问,羲皇这个时候绝不会认真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嬉皮笑脸的,让娲皇也越是恼怒。
道人止住脚步,看着嬉笑随意的伏羲,和那绝对是真的生气了的娲皇。
他看到羲皇的嘴角似乎带着些散漫微笑。
看到他的背影都似乎放松下来许多,道人却是明悟了些——
以伏羲对于卜算之道的造诣不提,就是他对于娲皇的了解,他也一定很清楚自己回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会让娲皇恼怒,会被妹妹苛责,可是他还是回来了,齐无惑抚摸着手中的河图洛书,想起来方才伏羲说的话,若有所思。
或许,对于这独自遮掩了容貌和气息,行走在人间界默默落子谋算的伏羲来说。
能够和娲皇,亦如往日那样地交谈,都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吧。
哪怕是和娲皇吵闹,也同样弥足珍贵。
娲皇在无边死寂的世界里面,靠着对于人间的怀念而支撑着;伏羲在没有娲皇的世界里面,同样孤独地苦行,是靠着对于娲皇的思念而支撑,自世界最初就相伴共生的关系,或许比起人类能理解的血脉亲缘更为沉重。
谁人无亲呢?齐无惑回忆起自己的父母,神色温和悲伤,他没有去院子里面打扰这两位人族古老神祇的重聚,只是安静站在了院子外面,抬手翻阅《河图洛书》,尝试去慢慢学习这一卷古老人族圣王都修行和了解过的神物。
他的推占卜算算是合格,但是八卦奇门之法终究还是因为时间的原因,不算是杰出,而今得到了此物,自是一番大机缘,可以将之前的弱点和错漏之处弥补上来,只是道人在推占修行的时候,却还是不由想到了人间接下来要面临的三百年之局。
神色终究是难以彻底放松下来。
难难难!眼前所见,几如乱麻,各处是线,又要从何处开始着手?齐无惑依靠着青岩墙壁,远远看着这人间苍茫,脸上却是难以如往日那样彻底地平淡从容下来,故而更知老师的境界。
道人独立月下,夜深露重,沾了袖袍。
“我要从何处而着手呢?”
………………
来自于小龙女的飞贼踩点日志,其之十七。
那个心脏不好的大叔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好像人不在这里,啊呀,难道是被之前那么大的雷吓住了,所以心脏不大舒服,回去休养了吗?
哼哼,不过也好,他虽然心脏不好,但是毕竟人高马大,壮得和一头牛似的。
他离开这里的话,本娘娘要从这小小的守藏室里面,盗取个钱袋子,可是轻轻松松了。
不过奇怪,里面又多了个两边儿头发都白了的男的。
还有个看上去又温柔又美丽叫龙一看就喜欢的大姐姐。
决定了,先不着急动手,再多看一段时间再说。
小龙女瞅着那边儿人数似乎越来越多了的守藏室,啪的一下把手里的日记合起来,今日天气转凉了,人们身上的衣服也逐渐变得厚实起来,这代表着这一年也已经到了后半段,很快就会有雪花飘落下来,穿着浅灰色道袍的道人走出来。
小龙女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再度去尝试摸了钱袋子下来。
然后闪电般地落败了。
那个道士只是轻描淡写地就绕开了自己,小龙女咬牙切齿,一脚踹了一个石子儿,磨着牙齿:
“可恶,算是你运气好!”
她已经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被那个道士发现了。
现在那个道士只是在耍自己!但是知道是知道,心里面那一口气堵着,怎么都松缓不下来,赌上龙族的尊严,我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把你的钱袋子拿在手里面!小龙女咬牙切齿赌咒发誓了好半晌。
然后又磨磨蹭蹭走到了守藏室的旁边,踮起脚尖,悄悄偷看了一眼那边穿着白衣,神色温柔大方的女子,然后心满意足,觉得今天被那个道士戏弄消耗掉的精神,又完美地补充了回来!然后从怀里面掏出来一根灵芝草,拿着写了如何医治心绞痛的法子的白纸捆起来,抛入了院子里,拍了拍手,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大汉子,算你运气好!
龙女娘娘我可恰好找到了一枚医你心口痛的灵草。
好好回来,和我来接着玩!……………………
道人的神识很强大,轻易地就窥见了小龙女的所作所为,因为曾经兼修佛门神通的原因,她的心里面在想着什么也很清楚就知道了,微微笑了下,只觉得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心智不够成熟,只当做在人间玩闹。
不过,倒也是确实。
看上去虽然长大了些,但是换算成人族的话,也就只是六七岁的孩子。
道人不紧不慢地走过人世间。
因为伏羲的后手,许多人已经逐渐淡忘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人间仍旧繁华,仍旧美好,甚至于因为娲皇归来带来的附加影响,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起往日变得更好了,身体更健康,精神更完美,就连脾气都变得好了很多。
一切都如此地美好。
如此祥和。
就仿佛代代的人所追求的大治之世已经提前到来。
如果,没有三百年后的诸多危难的话。
人间内部未平,诸国纷争,又有外界觊觎的目光。
虚幻的美好,终究只是虚幻。
会如梦幻泡影一般的碎裂开来,最终什么都留不下。
甚至于会因为过去太美好而导致未来更为痛苦和惨烈。
道人脸上的微笑微微收敛了,他脚步频率不变,看上去仍旧不紧不慢,但是速度却比起之前快了很多,一路前往了皇宫之中——
第一步要整合天下,这代表着的是人道气运的吞噬融合,唯一人可以做到。八千年前,玄真师兄就有此心了,只是那时候被阻拦。
而现在,这三百年来,天上仙神皆不可对人间出手!
这是最大的机会!
齐无惑本就要去和李翟谈论此事。
而在他开口之前,今日一早,威武王李翟就已经传信过来,说秋日天高气爽,皇宫当中的银杏林上树叶飘落,如碎金一般铺满了地面,算是秋日盛景,不可不品鉴一番。
齐无惑来的时候卜算了一卦。
秋乃肃杀,万物飘落。
于是大略知道了李翟之心。
一路行来,过了层层的楼阁,来到了李翟邀约之处,果然可以见到银杏成林,飘落满地,一身寻常战袍的李翟端着酒,背对着齐无惑这里,玉簪束发,看着前面飘落的银杏,只是在他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秦王,李威凤。
李威凤起身行礼,此刻的面目和神色仍旧恭敬,道:“见过先生。”
李翟微微转身,端着酒笑道:“道长你来得正是时候。”
“这黄酒尚温,点心也才刚刚上来。”
“不愧是玄门真仙,这样恰到好处的手段,也是神通所做的吗?”
“当真是叫人羡慕啊。”
“哈哈,来来来,一并落座下来便是。”
李翟笑着让齐无惑也坐下,自有美酒,美食,酒过三巡,只是赏景闲谈,齐无惑道:“威武王找贫道来,想来不是因为美景吧,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李翟端着酒,道:“我就知道,瞒不住道长。”
他的神色沉下来,道:“道长,可曾经见到半月之前,那一声声震动天穹的雷霆吗?”
李翟虽然年轻,但是此身所作所为,可以说和现在的齐无惑一样,是这个时代人族气运浪潮之上的人物,此身一身浩浩荡荡的人道气运无比磅礴,伏羲的手段可以让大部分的百姓遗忘,但是这些身负气运之辈,却反倒是绝不会忘记。
李威凤的神色也隐隐变化。
道人道:“我记得。”
李翟沉声道:“姑且不论羲皇的所作所为,但是那一道雷霆却是我亲眼所见,朝着人间落下来了,那雷霆刹那之间分化,我人族的人道气运,绝对难以彻底抵挡,一招之下,百姓将会死伤无数……”
“我这半月里来,彻夜难眠,无论如何睡不着觉。”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想着,这雷霆这一次被挡住了,可是下一次呢?再来一次还会被挡住吗?有朝一日,若是那个帮助我们挡住这力量的人不在了,或者说,他也反悔了,不再庇护人间,我们就怎么样呢?等死吗?”
李翟的声音肃杀:“我翻来覆去,总觉得不该如此,不能够如此。”
“我们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的身上,这困境,应该我们自己去打破;我们人族也有人道气运这力量,为什么要把一切交给天上的仙神?”
“需要仙神庇护的所谓和平和祥和,不过只是虚假的不能够再虚假的谎言而已……道长,威凤,我欲成先人之所未成,证前人之未证!”
“我要合人间之力,聚人道气运为一体,铸一人道重器,以庇护苍生。”
“所以……”
李翟看着李威凤,道:“虽然之前一直觉得这个时候就出征,是太过于急躁了,但是现在我没有选择,我要,再度出征,我要率领人族的将士,朝着外面扩张,将人族彻底统合为一!”
李威凤下意识道:“……是否太过于着急了些?”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旋即就止住,知道自己僭越,对于这位威武王的离开决定,他心中是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的,甚至于还有一丝丝欣喜。
但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自己这个微小的本能念头,旋即心中浮现出一种巨大的羞耻感觉,恨不得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反倒是认真反驳道:“天下神武九州之外的八个国家,都已经独立许久,彼此之间也有恩怨情仇,有着自己的结盟,我们出手的话,难免过于激烈。”
“天下需要的是缓和,我们应该慢慢来,一步一步去灭掉诸国,让天下一统。”
“你这样直接地攻克,我们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另外各国的仇恨也将会一瞬间爆发出来,这会是无比漫长的后续麻烦;一步一步来,更容易消解其中仇恨,最后,连续之征战,我国中战将不也要付出惨烈代价?彼时之世家……”
李威凤的声音顿住,眸子收缩。
世家,世家已经不存在了……
李翟道:“说的好。”
“但是你想一想那一日的雷霆,想想那一日天上的仙神,睥睨人间,我们怎么还能够在这里等着?!如同鸡笼之中的鸡鸭一般,每日等死?我恨那种眼神,若是可以的话,我当真想要将此仙神,擒落人间!”
“天不假时,时不待我!”
“而我于此事之上。”
“只争朝夕!”
四个字的凌厉和重量让李威凤怔怔失神,说不出话。
李翟声音顿了顿,复又道:“你说讨伐各国,会有各类仇恨,矛盾;那么之后讨伐他们,他们就不会恨我们?一步步来,会让这些乱事持续多么漫长的时间?我们的后来者,我们后来者的后来者,也会陷入和同胞的厮杀之中,而让天上群仙诸神笑,不更是悲痛吗?”
“唯快刀斩乱麻,阵痛而已。”
李翟端着酒,道:“什么仇恨,什么怨恨,什么矛盾,污名。”
“还有战死将士的悲愤和不甘。”
“都由我来背着就可以了,但是,无论如何……”
他手中的酒上洒落人间,语气沉静决然:“我要将这一切,结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如此,后来者不必再体会分裂之痛,后来者可有真正的和平,不必担忧雷霆劈落在自己的头顶之上。”
“你不必劝我,在这件事情上,我纵然身败名裂,于此无悔!”
这人间并不只是齐无惑一人窥见了局势的变化,在齐无惑决意要和李翟谈论这件事情之前,李翟已经决意要凝聚人间的一切力量,要在最短时间之内,让人道气运,彻底合一,若是外交不可,只可讨伐。
为救天下而伐天下者,唯此一人。
李威凤心中晃动不已——有此雄心,有此壮志,又有如此手段者,千古以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而建立如此之巨大的功业,统一天下,再造乾坤和华夏的李翟,自然会有万古一帝之名号,震彻万古。
李威凤心中有羡慕,也有着浮现出来的嫉妒。
李翟喝完了酒,那握惯了刀剑的手掌按在自己弟弟的肩膀上。
他的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弟弟,而后释然笑了下。
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李威凤的面色骤然变化的话语,道:“我走之后,这朝堂之上,就由你来负责了……”
“威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