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进入十二月,在前线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各地藩王开始陆续赶到。
下诏召集藩王入京之后,在与文官们的反复讨论扯皮中,朱皇帝也不得不和他们进行了妥协,给出的初步的实施意见是,亲王拥有大宗地位不降等,从郡王开始降等。
说起来,有时候大明的皇帝还是想解决宗藩问题的,可大臣们都怕搞出事,被皇帝丢出来背锅,就算皇帝态度再坚决,也没有人敢态度鲜明地支持皇帝的决定。嘉靖皇帝就曾想解决宗藩的问题,可即便是一手奠定了嘉隆万改革基础的名臣张璁都没同意。
没有文官们的支持,这种命令强行发下去,被给事中们驳回完全是大概率事件。有关宗藩这样的重大事件,皇帝的圣旨被驳回,那就是严重的政治事故,到时候双方脸上都不会好看。再则,考虑到自己对基层的掌控还很弱,大明现在的官僚体系贪腐问题又太严重,自己的人手也不足,现在就把宗藩中最肥的那些猪宰了,自己也分不到多少肉不说,还有引发动乱的可能,朱皇帝最终还是顺势同意了这个初步意见。
对于皇帝召集他们进京的命令,还没有几个藩王敢不接受,大明的王爷们都清楚,当今这一位根本就不是个善茬。
八月份的时候,朱皇帝在调查宗藩问题的时候,偶尔翻到了一则有关唐藩的事件,发现唐王朱硕熿居然因为小妾的蛊惑,把唐世子父子两人囚禁起来,还想饿死他们,让庶子继承王爵。在另一时空,几年之后,唐王小妾生的儿子居然还毒死了唐世子朱器墭,也就是隆武帝朱聿键的父亲。
这样的丑事发生在皇族,让朱皇帝得知后不由大怒,随即派出了钦差和厂卫的番子,把事实情况调查清楚后,将朱硕熿和小妾生的两个儿子都夺去爵位贬为庶人,捉拿到凤阳关押,那个小妾则直接赐死,并严令唐王朱硕熿闭门思过,由王世子朱器墭掌管王府大权。
这一次的事件,再次让藩王们认识到,当今是个对亲王都一样不会手软的狠人,对皇帝的命令再生不出一丝违抗的心思。
私底下,藩王们大骂朱皇帝是建文帝的声音,甚至都出现了不少。
也有动了造反想法的藩王,不过他们早就被养废了,稍微考虑了下造反的后果,以及他们手里能掌握的军事力量,就果断地缩了。反正,皇帝只是在征求意见,还没真正动刀。再说了动刀,也是郡王降等袭爵,和他们都没有关系,倒霉的也只是子孙辈,他们的根本利益并没有被触及。
这些在富贵安乐的日子里,彻底颓废了的货色,很快就用各种借口说服了自己。
随着藩王们一批批的进京,朱皇帝也在有藩王到达的时候,在宫内召开家宴,逐个询问他们的意见。
对于降等袭爵,这些藩王们当然是不会愿意的,这帮人个个上来就拿出了堪比戏子的演技,不停地向着皇帝哭诉着。
他们的说辞都是差不多的,他们家里人多,还要接济同族宗室,再要降等袭爵,就要有大批饿死的宗室啦。
好吧,朱皇帝早就发现,在路上时,这帮人就在排练怎么哭穷了,看到他们的表演,内心自然是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等表演完,这帮藩王就傻眼了,因为皇帝很快甩给了他们一堆资料,都是他们生活用度方面的记录,还有有关他们府上那些郡王以下的宗室们凄惨的生活的记录。
宗室人口日渐繁衍,到现在只是计算男丁就有六十多万,那些远支,朝廷根本就养不起。
大明的宗室,现在也就是郡王,还有一些和亲王关系比较近的日子好过一些。有些宗室,穷困得在山上落草的都有。而各亲王,对同族那些远亲的死活,大多根本就不会去管。嘉万以来,对宗室自谋生路的限制放开了一些,但情况依旧不算是乐观。
给他们看完了资料,朱皇帝也懒得骂人,就是让他们下去好好想想。
要谈正事,当然还得等人都到齐了才行。
在藩王们到齐前,朱皇帝再次召见了首辅叶向高。
都清楚这次要谈的话题是什么,朱皇帝也懒得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元辅对宗藩如何看。”
叶向高沉吟了一会后说道:“天下的土地税粮有限,亲藩繁衍无穷,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只是,皇上此举不免有些操之过急。”
“元辅是担心,有人会行狂悖之事?”
“皇上圣明。”
“亲藩之事,不可拖延。否则,亲藩繁衍无穷倒不至于,只是这江山会改姓。”
叶向高终于坐不住了,很快起身跪下,“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
“先生请起,不必如此。朕这么说,并非是怪罪先生。只是要与先生讲一讲,朕近来所悟出的道理。”
叶向高无奈了,只得起身,听听皇帝要说什么。
“朕观史书,自秦法确立以来,定鼎的各家,却是从无享国超过三百载的。”
叶向高闻言顿时就是一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不过却是发现皇帝这话信息量极大,说什么都有错。他想拿大汉来反驳,又想起前汉后汉虽是一家,但说是两个朝代也可以。至于两宋,则更不值得一提。
“先生可知,为何立国者都以为自家能万世一系,现实却是如此?”
叶向高沉默了,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先生不答,那朕就只有自问自答了。朕以为,无他,不过是天行有常。无论哪朝,都办不到塞并兼之路。老子有言:‘孰能有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可历代帝王可称有道者能有几人?无道亡国,岂不是天道常理?”
叶向高闻言后,不由心神巨震,皇帝短短几句话,基本上算是把历朝兴亡说尽。叶向高也清楚,眼下的大明,也完全称不上有道,而且皇帝本人也绝对是这么认为的,对大明的前途似乎是十分悲观。
从这话,似乎可以看出,皇帝本人在思想上是偏向荀子那一派的,对天行有常这么个说法十分推崇,怪不得这位对有人拿天象说事提“天人感应”就很不满。
这位首辅这时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们这帮人成天要皇帝做个有道明君,但皇帝真准备做到彻底的有馀以奉天下,他们会高兴么?
以往他是觉得皇帝是没懂经义的要领,现在他突然觉得,这少年皇帝聪明得可怕,这一位不是不懂,而是太懂,所以知道有些事不能做,也不敢做。
这问题叶向高不敢细想下去了,再细想就有点大逆不道。
“皇上圣明。”
“有馀以奉天下,总要先从自家做起。元辅有顾虑,朕能理解。此事乃是朕力主之事,出了事,朕来担责,断不会让旁人受牵累。若是此事都行不通,那朕也只有去宗庙告罪,退位让贤了。”
叶向高闻言吓得立刻起身跪下伏地不起。
“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
皇帝无奈了,他现在发现了,他手下这帮人在他面前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好容易才把这位首辅安抚好后,商量了一阵,双方才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共识。
到了现在,也没哪个儒家知识分子,真相信会有什么万世一系的王朝。另一时空,黄宗羲他们那些人在明亡后的反思,并不是凭空而来的。
叶向高把皇帝的话细品了一番后,也明白皇帝说的没错。每个朝代都有人在大谈兼并之害,然而所有王朝都解决不了兼并问题,说白了不都是因为人之道本来就是损不足奉有余,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至于做到真正有馀以奉天下那是扯淡的,就是在一部分事情上实现这点的君王都不多。
作为一个聪明人,叶首辅也不是对下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清楚不解决兼并问题,这大明还是吃枣药丸。
至于大明药丸,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叶首辅现在还是十分自信,他觉得,大明虽说吃枣药丸,但起码现在江山社稷还是比较稳的。真要把藩王问题解决了,说不得还能多个几十年的国运。
其实儒家讲的一部分道理,放在此时很大程度上还是正确的。这些内阁大臣们,认为皇帝折腾的都是旁门左道,对解决国家的根本问题没有多大的帮助,就很正确,大明的问题,肯定不是靠卖点奢侈品就能解决的,不解决根本问题,这大明还是迟早要完。
只不过他们的话正确是正确,就是太过空泛,根本没有可执行方案,和废话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要是真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治国大道,还准备下手去干,他们只会感到惶恐。
在朱皇帝看来,晚明儒家的问题,主要倒不是经济现实制约下价值取向的封建性,而是他们只会讲些正确,但空泛无用的大道理,根本不会做事,意识到了深层次的危机,但又不敢去真正面对。
在这样的现实下,他们提出来的解决方案,绝大多数人自己都不信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们整日提什么道德心性,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罢了。
很多都说清代儒家垃圾,但朱皇帝却是认为,清代出现的经世派比现在的晚明儒家就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经世派虽说也不敢直面深层次的社会问题,但人家起码还会去研究做事的学问,做一做裱糊匠还是合格的,曾剃头那帮人的人品且不论,能力比起晚明这一波实在要强上很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