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了只能认。”顾星朗也笑,“我还能扣留你在霁都不成?”
“怎么不能?”竞庭歌敛笑,“其实你试试我会用的那些法子,统一大业会进行得比如今快。我若是你,拒了直接杀,还放虎归山做什么。”
顾星朗看她片刻。“有时候我相信,你说这种话并不因有小雪。”
并不因有阮雪音庇护而笃定他或阮仲不敢杀她。
上官宴点头同意,“她不怕死。”麓州夜聊交过心,是他重新认识竞庭歌的开始。
“但在老师、文姨她们排的这个局里,能够杀你的,偏就都因小雪不会杀你。”顾星朗道,“彼时在锁宁是,今日在霁都也是,且因纪氏的存在,此刻又多了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
阮雪音静听来回,忽意识到竞庭歌与寂照阁也是有关的。
百年来受命往锁宁探秘的一直是纪家人。上一代是纪桓,这一代是谁?纪平?
若竞庭歌回家,纪桓又会否将这件隐秘告知这个与旧事牵连最甚的女儿?
老师她们排局,此节也在计算中?仍在世的文绮也在等这个?
没外人,她几乎要将漱瞑殿的发现和盘托出、劝她回相府找些答案,蓦然意识到上官宴在场。
文绮是他继母。
很可能是姨母。
父母那辈的秘事他究竟知不知,如今投效祁国又几分真假?
便在思绪飞转举棋不定时,有宫人成列近中庭,手中各捧托盘,是顾星朗照竞庭歌喜好吩咐的吃食。
涤砚快步过去,一盘盘接了往这头送,并不让宫人们靠近。竞庭歌坐阮雪音二人对面,正好背对外间,也就没人能看见她摘下面皮的脸。
涤砚也不看。
他全程低着头,只顾摆盘碟,都利索了,依然退至最远。
确都是自己爱吃的。竞庭歌飞快检阅,看见三碗冰酪,两眼放光。
“小雪说你不喜冰酪,就没给你备。”顾星朗道。
那是从前。有孕之后口味变,这是她近来至爱。
上官宴知道。“我这碗给你。”伸手放她跟前。
“这时候吃冰的,”阮雪音踟蹰而终脱口,“容易催发生产。”
她不晓得孩子在不在顾星朗筹划之内。
他不取竞庭歌的命,也不扣留,没说不拿孩子做文章。
顾星朗果然在此一句出口之瞬滞了滞。
他没看她,也便没被另两人察觉。但她清楚感觉到了,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
竞庭歌已至,他不杀不教训,礼贤下士被拒,必还有步骤。
否则就叫没走完棋,浪费了。
在做事方法上顾星朗与竞庭歌或南辕北辙,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不喜欢残局。
都要胜,要尽力将子走完。
所以她下意识不愿让竞庭歌祁宫内生产。
竞庭歌也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完整因果。“是太凉了。万一肚子痛。”
她挑了挑眉,伸手另捻一盘里的金铃炙——
蛋浆和以酥油炸成金铃状小点,正在香脆时。
连吃两盏,上官宴怕太干,递过去乌梅饮,“这个能喝吧?”一壁询问阮雪音。
阮雪音点头。
顾星朗笑摇头,“这么好的夫婿哪里找?”
昔年也与慕容峋四人同桌过,从不见那木头有夹菜递汤嘘寒问暖之举。
“这么见一个亲一个的夫婿,确实不好找。”竞庭歌喝着汤饮吐字也含糊,“亲的哪儿来着?”便向阮雪音,又瞥上官宴,
“他没跟我细说,脸还是嘴?”
上官宴来不及眼杀竞庭歌已觉腿软。
盖因顾星朗的眼杀过来,满淬寒冰。
他知道白国之役上官宴相伴必对她动手动脚,淳风就告过状;也知道莳花楼内惊险时他与她同在床帐间,但阮雪音裹着被子,暗卫禀报过。
所以何时亲的。
亲的哪儿。
边境那夜逼问她竟瞒了!
“脸。”相识多年上官宴熟知此人脾性,快口接,“无意碰到,擦碰,不算亲。”又向阮雪音,“对吧。”
阮雪音除了点头不知还能怎样,直瞪竞庭歌满眼的“早知不救,让你今夜生在这儿!”
竞庭歌才不理她,“骗人!在麓州分明同我说是你偷袭的,吧唧好大一口!师姐夫,你还要我嫁这么个人,要他搬来霁都?”
话音落她喝完了满杯乌梅饮。
总觉腹中孩儿似喜此饮,欢腾腾开始闹。
她抬手抚了抚。
越闹越凶,却不像孩子在闹,而是这肚子,不太对。
她“嘶”出声。
“怎么了?”
“胀,不是,”竞庭歌一手抚肚另一手撑圈椅扶手,“沉坠得慌,是不是要——”
她勉强抬眼看阮雪音。
是。
按日子算、按她这随时要生产的状况看,从夜宴第一眼她就担心她今晚要生,方才提醒,不过尽人事。她来不及想汤饮或金铃炙的问题,若是乌梅饮中加足了山楂,就会催产;而今夜大戏,早先殿前阶下她始终紧张,后来入挽澜殿也是重压,又大吃大喝到此刻——
便算饮食都无设计,情绪起伏与猛吃喝带来的刺激也可能导致发作。
自不能在挽澜殿生。
“臣妾带她回折雪殿。”阮雪音骤站起。
“你也有孕,殿中不宜见血光,更不合规矩。”顾星朗甚平静,“去斗辉殿,已经准备妥了。崔医女和稳婆俱在,都是精挑细选的人。”
全在筹划中,不能更分明了。
斗辉殿在采露殿后面,虽为第二圈的宫室,其实比第一圈最北的折雪殿距离要近。
竞庭歌不及骂人,由着阮雪音扶她往外。
阮雪音走出两步方反应,忙慌慌问“面皮要不要戴?”
自然要。进来一个泼妇出去的却是美人,竞庭歌祁宫生产的消息传出去还了得?
“上官宴!”竞庭歌托着肚子唤。
上官宴早已腾身而起待命在旁,闻言捉了案上面皮开始动作。
居然熟练至极,再将阮雪音看得呆愣。
“还愣什么,生在路上了!”竞庭歌一拍她,又艰难半回头看顾星朗,“敢打我母子的主意,饶不了你!孩子爹,更饶不了你!还有她,”复拍阮雪音,“非跟你闹破挽澜殿的屋顶!”
阮雪音被拍了又拍,手背生疼,“不是不要生在路上?!”便是一顿推又拽。
“安心生。”顾星朗仍淡定,“按皇妃生产的规矩安排的,保你母子平安。”
上官宴抬脚要跟。
“你留下。后宫岂是你一个庶民随意进的。”
上官宴回头看他。
试图瞧出早先远眺玉阶时那抹阴翳。
却没有。顾星朗坐在树下,半承月华,眉眼清明含了许多年前初识那日的笑。
他重坐回他对面。
“祁宫的医者稳婆婢子不是草包,小雪也在,放心。”顾星朗扬声叫涤砚取酒,“听说头胎生得慢,我也要一个个传人进来叙话,正好陪你等。”
美酒至,仍是盛夏酿的荷花蕊。两人连饮三杯,无言碰盏,酒水相溅碎光正如少时天光。
“要一个个拉过来谈心吧。打破结势、重划权力,手段虽强硬,终需人心归服。”
顾星朗点头,继续为两人添盏,“各地细节也想顺道问,边问边安抚。”
上官宴嗤笑,“你这些治国治臣的本事,我其实偷师了不少用于经商。”
顾星朗摇头,“经商所应对三教九流之辈要多得多,茫茫青川,百姓何所想,匮乏之人如何活于世,许多道理,我该听你传授。让你搬来霁都是认真的。”
“我又娶不了竞庭歌,完成不了使命,哪有资格来霁都。”
“想娶么?”
这句不在君臣之间。
上官宴听出来了。“怎么说呢。”他满饮杯中酒,“就我个人,并不想娶妻。为家族传承故,必得娶妻。非要娶,”
顾星朗看着他。
“她可以。”
“为何?”
上官宴盯着空盏底部的月光。“怪了,你这杯子还能映月。”
顾星朗了解他,再问:“为何?”
上官宴向后一倒靠椅背,“她跟我,有点儿像;交起心来,说得通。你知道我这种人,不太与人交心,她也是。因缘际会也好,两个孤魂一朝发现能通心意,难免错觉,认为此人可以与自己伴一生。”
他持续盯着案上空盏。
顾星朗知道已经很不容易。
两个大男人,这般当面讲出来,在高阔的挽澜殿。
酒也助了兴。
“她实是个卑怯得不得了的女人。怕黑,孤僻,用大嗓门儿、谎话坏话和狠辣手段将蒲草之身硬裹成了磐石。要抱负,还不怕死。也是惢姬大人精心栽培,给了她一个人如一支队伍的魄力和能耐。”
顾星朗没听他详细评过哪个女人,有些新奇,又有些感同身受。阮雪音的冷淡和习惯退避其实与之类似。
“奇奇怪怪的一个人,我也奇奇怪怪。”上官宴倾身拿壶,自己倒酒,“凑一块儿,或许反而能过好这辈子。”
是怜惜她的吧。
相比慕容峋,也许他才是看进了竞庭歌魂灵的那个人。
会有结果么。对的人和对的时间究竟哪个胜,还是要时间给答案。顾星朗失笑。这样的夜,不适合聊姑娘谈风月。
阮雪音正伴竞庭歌行在风月下。
“奇怪。这会儿又不痛了。”竞庭歌歪辇上,神情明显松快了些,“假的?”
“应该是一阵一阵的。等你痛得没间隔,才真要生了。”听她这般说,阮雪音心知不会生在路上,也松半口气。
“要很久么?”虽少痛楚,到底不舒服,竞庭歌煞白着脸问。
“头胎耗时,生得快的少。我瞧你矫健,这会儿还能走么?”
竞庭歌稍体会,“能。”
“那我们下辇走,走去斗辉殿。”
竞庭歌眨眼看她。
“慢慢走,待会儿能生得顺利些。”阮雪音握一握她手,“痛起来走不动的时候咱们就停下歇。厉害起来再上辇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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