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收到三彭海战的消息时,心中暗道好险,他可没胡汉山那般自信,也没料到施世骠陆战在行,水战更是高手,家传功底的确深厚。如果没萧胜,没金银鳌号,三彭海战的结局可真不堪设想。
还好,这一战险险过关,还抓了个碣石镇总兵牛昂,不仅如此,三彭海战的结果影响了整个东面战局。施世骠连东山岛都不敢再待,将残存水师径直撤到澎湖,将南澳镇的陆路兵丁撤到福建诏安,前者是为遮护他的台湾海路,后者则是要保福建,毕竟那才是他的正职所在。
施世骠的动向牵动了整个东路清军,福建陆路提督穆廷栻人老心衰,本是看着施世骠积极入粤,防患于未然,才聚兵跟在后面,据守潮州府。如今正主溜掉,海路无凭,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贼军以舟船直入福建的前景,所以也赶紧退兵,要保云霄漳浦乃至泉州福州。
福建兵退了,潮洲怎么办?
穆廷栻对泪眼汪汪看着他的张文焕说,那就是你们广东兵的事了。
张文焕只好放弃揭阳,退守潮洲,他不能再退了,就如广东总督杨琳守在高州一样,在朝廷定下新的方略前,他们必须留在广州境内,只要两脚还在广州地界里,就不算背土而逃。可张文焕很苦,因为他背后就是福建,除了潮洲城墙还堪倚守,后面的小县根本守无可守,而杨琳背后却还有廉州……
眼见年关将近,李肆旗下,海军占了南澳,鹰扬军进逼潮洲,北面参军房与信带着后营孟松江部一路招降,和江西接壤的陈乡、和平、连平等县望风而降,粤东北已经全落入李肆手中。
“打下潮洲府,回家过新年!”
潮洲府城下,李肆对吴崖等鹰扬军将领下了命令,算算只给了他们十天不到的时间。
以李肆的见识,这种口号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但他不得不以这个借口来催促部下,为的不是他自己想回家过新年,而是西面的战况让他有些忧心。
问题不在龙骧军那一路,龙骧军已经逼近到高州府城下,杨琳留下高州知府率各路汇聚的上万清兵据守,自己却带着镇标继续西退,冠冕堂皇地宣称要“胁贼军西侧”,所以他不能将自己手下这支建制齐全的镇标拼掉。从战略层面上看,他这话也没错,但代价就是高州知府和各路镇协杂兵得替他挡枪。
让李肆担忧的是西面北路,贾昊所率的羽林军,这本是他最放心的一路。贾昊为人审慎善思,一旦决断又迅猛如虎。而羽林军更以司卫老兵为班底,战力还保持着以前青田司卫的七八成,就连军械也都是三军里最强的。所有青田公司自造火枪都汇集在羽林军,而佛山制造局新出的火炮,也都先调配给羽林军,粤西北到桂东这片区域,又有西江保障后勤,没有后顾之忧。
但问题是,就如同胡汉山对上施世骠,没萧胜的话,三彭海战估计还胜负难料,贾昊也遇上了强敌,还不止一个。李肆很担心贾昊太年轻,经历太浅,所以想尽快结束东面战局,不仅是为腾出精力,关注羽林军一路,万一羽林军遇挫,他还能有应急的时间。
“昭平县也在死命顽抗,左营林堂杰认为广西非同广东,应该从人心下手。”
梧州府城东,西江北岸,大军营寨遥望梧州府城,血红底的金黄双身太极团龙大旗迎风招展。中军大帐里,参军向善轩展开刚收到的书信,眼眉含忧地对贾昊说道。
向善轩是昔日太平关浛洸分关向怀良向案首的族侄,向怀良早入青田公司,现在已是天王府中书厅主管关务的参议。向善轩也是商关书吏出身,在青田公司公关部历练过,为人沉稳,跟贾昊凑在一起,羽林军这一路的中军大帐,气氛总是那么凝重刻板。
“他打他的仗,人心一事,轮不到他插嘴,回信先训他一顿……”
贾昊淡淡说着,左营指挥使林堂杰的话已经逾越了军人本份,必须要斥责。
“至于昭平县,吃不到也无所谓,瞧这情形,就算拿下了,向参军在那估计也难组我英华官府,让左营撤回来吧。”
下了命令后,贾昊埋头端详沙盘上的梧州,再无他话,心中却在翻腾不已。
张汉皖的龙骧军受挫新会县城时,他还暗自笑过那家伙运气太背,遇上了一帮无脸之徒,以至于家门口都迈不出去。可现在他自己却成了张汉皖和吴崖的笑料。
他的羽林军兵强马壮,不仅有本部四营,还捎上了两营韶州后备兵,全军近万人已经踏足广西境内,然后……然后就再难迈动步子,连梧州府城都没攻下。
梧州是千年老城,西临桂江,南接西江,地势险要,城高壁厚。羽林军的十二斤炮也要花老大力气,才能轰塌一段,但守军倚着瓦砾,依旧奋战不止。贾昊当时就感觉,这跟在广东境内作战完全不一样,就算破城,估计也要付出重大代价,所以就停了强攻,分兵南北,攻掠其他州县。
羽林军进军广西,首要目标也不是攻城掠地,而是搅动西南,让其无法从容布置西面围剿方略,贾昊认为自己的应对没错。
但跟新会不一样,梧州不拔掉,就一直挡在西江和桂江口子上,要入广西腹地,梧州是避不开的一道门户,所以他也一直在试探着削弱守军,等待机会拿下此城。
可没想到,就跟新会一样,守军和城民紧密配合,今天轰塌了一段城墙,明天就大致补上了,还堆砌成难以攀爬的瓦砾绝壁。而分出去的各营也在不同州县遭遇顽抗,除了怀集、贺县两处因为之前跟青田公司接触得多,又有粤商总会的商人协助,得以轻松夺城,其他州县都在死命抗击。
右营攻岑溪时,清兵和民壮甚至还敢于反击,从县城里打了出来,幸亏右营指挥使丁堂瑞指挥得力,部下又大多是英德老司卫,撤退有序,没有出现重大伤亡。还变退为伏,将冒进的城守汛千总和县练总击毙,但这岑溪视他们为贼,即便攻下,也难立稳脚跟,只好退了回来。
有了右营的教训,左营林堂杰的反应也就顺理成章了,如果对方顽抗,这县城就没必要强打,原本也没有在广西收下多少州县的盘算。
可贾昊明白,州县顽抗,主因在于梧州还在坚守,自己面对的一个大敌,明里是梧州,内里却是人心。
前几天守军力量骤然加强,还有上千清兵出城突击,正撞在一肚子火的羽林军官兵枪口上,被打得只逃回去百多人,这场小胜却让贾昊更为忧虑,另一个大敌又到了。
这就是广西巡抚陈元龙,靠着清廉官名,他在广西很得人心。俘虏招供说,正是巡抚衙门传帖全省,说是闯贼犯境,要广西州县官民一体,共保家园,他们才军民一心,奋起抗敌。
到此贾昊才明白,广西人为何能如此血性,根底就在这陈元龙身上。原本他和羽林军上下,不仅轻视陈元龙这个书生文官,也轻视广西兵的战力,毕竟他们之前在白城外丢下了几千具尸体,提督张朝午还在白城作客。
现在羽林军入境,被陈元龙一蛊惑,事涉身家性命,广西人拼起命来,还真让贾昊感觉很是棘手,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广西人就跟新会人一样恶心。
他自然不清楚,跟新会不同,这时候的广西人,已非李定国时代的广西人,那时代的广西人,特别是汉人,跟着李定国效忠南明,几乎都死绝了。康熙初年,整个广西还不到百万人,不足明代一半,直到乾隆时代,才上升到五六百万。而这百多年里,外地涌入的移民占了大半。
现在羽林军攻不下梧州,四处州县也没拿到多少,不是贾昊心性沉稳,换了吴崖,估计已经组织天刑社的先登,要将梧州一举荡平。
关于人心的事,贾昊也只能学着张汉皖,急报李肆,呈请方略,他依旧把心思放在如何占领梧州这桩大事上。攻破梧州不是问题,可要稳稳握住梧州,以他这万人,对阵城内战意高昂的一万清兵,视他为贼的六七万民人,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贾昊并非不舍,而是觉得不太划算。
部下已经多次催请全力攻城,贾昊还在权衡,也在等李肆有什么指示,在部下看来,他这个被称为李肆左臂的心腹,未免有些太心慈手软,瞻前顾后了。
“军情处急讯!”
侍卫将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带进大帐,核对号印,确认这是从广州发来的消息后,贾昊跟参军向善轩对视一眼,心中都道,眼前这沉闷的僵局,或许就要打破了。罗堂远掌管的军情处,负责把握整个战场的敌情,他发来的消息自然不会是等闲小事。
“云贵总督郭瑮派提标中营参将孟勇率提标抚标四营来援广西,沿路还在聚镇协官兵,兵力当以万计!估计年初月前能到梧州。”
“湖南巡抚年羹尧遣湖南提标中营参将岳钟琪,率新募之军充提标,计约四千,自湘西入全州,向梧州急行而来!预估年底就能抵达梧州。”
看了急讯,向善轩猛抽口凉气,云贵和湖南同时都动了!
“陈元龙正在汇聚桂西和桂北镇协绿营,月底梧州估计能有三万清兵,加上云贵和湖南之兵,到时我们羽林军面对的可是五万之众!”
向善轩话音有些发抖,虽说羽林军有六营上万人,可只有四营是真正的战兵,五万对六千,兵力对比之悬殊,韶州之战都不及。而那时青田司卫精华齐聚,各路军官都压实在军中,还有李肆亲自坐镇,现在……
“不止是兵,湖南年羹尧和岳钟琪这一对,更是大敌。”
贾昊心中也沉甸甸的,形势骤然变幻,他自觉有些承担不起,赶紧再写急信,催请李肆亲来坐镇。
这封信刚刚送走,李肆对他前一封急信的回信就送来了,直接就说,他要赶来,也得新年正月中旬,在此之前,以既定方略办。
既定方略……
贾昊揣摩着这四个字,忽然有了体悟,眼中亮起光芒。羽林军入广西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破坏清廷正在布置的围剿战略,以主动出击搅出有利之战局态势。如今云贵和湖南兵都动了,这不就说明既定方略已经生效了?
接着贾昊再收到广东提督杨琳复职两广总督,领兵也朝梧州赶来的消息,此时他心中不仅再无忧虑,反而兴奋起来。
“还不够!清兵加起来最多六万,怎么也不够咱们收拾!”
贾昊一拳头砸在书案上,他现在不是以羽林一军对敌,刚占领高州府的龙骧军也急速向他靠拢,李肆没办法过来,却将超出期望的援兵派了过来。
陈元龙自然想不到,他鼓动全省奋力抗“贼”,梧州更是牢牢挡住了贼军去路,由此而牵动整个战局。
云贵总督郭瑮脑子很清醒,他是怕唇亡齿寒,毕竟前明旗号在他那里,特别是云南很敏感,李肆之军一旦入滇,局势不堪设想,他不等朝廷下令,毅然派军援桂。
而湖南年羹尧的湖南提标急速成军,见羽林军在广西受挫,也觉这是个聚歼贼军大队的好机会,派了岳钟琪领兵来援。岳钟琪的署副将呈请,兵部以没有合适实缺为由驳了,但却给了一个实参将。岳钟琪功业之心炽热,就觉只要这一战立下大功,副将都不必再署,至少是一镇总兵在等着他,所以兵行神速。
一场规模胜过韶州的决战,已然拉开帷幕,既有羽林军的推动,也有各地方满清文武官员自己的用心,北面朝廷还没来及定下全盘剿贼方略,局势就有了如此猛烈的变化,不得不仓促复了杨琳的两广总督之职,毕竟只有他能节制此战诸军。
杨琳带着四五千孤军,本已是孤苦伶仃,就准备直退廉州僻壤。如今形势变幻,他也卯足了劲地朝北赶,广西又回到他节制之下,梧州之战,他决意要一洗前耻。
如此规模的大战,李肆却是动弹不得,不仅是为潮州还没攻下,还因为清廷仓促决策,东面的局势变幻迷离,他必须亲自把握。